長安城東驛,本是大唐驛站三等之中,最上等的驛站,長年配備有七十五匹馬,驛夫二十人,田產兩千四百畝,每歲撥款一千餘貫。這裡原本是長安的東大門,因此整座驛站與其說是單單爲了傳信,抑或是迎來送往各層官員,還不如說同樣是一處優美的景點。
城東驛之外是寬敞的道路,周圍栽着桑竹,如果從遠處看,還以爲是一座花園。而竹林之內,院牆高聳,臺階整齊,門樓高大,內中一磚一瓦皆富麗堂皇,堪比官署。
驛館之內既有招待高層官員用的各式小樓,也有錯落有致的庭院客房,廳堂庭廊全都極其宏麗,什麼上廳、下廳、正廳、別廳、東廳、西廳……冠以各式名目的廳堂就有七八座之多。而正廳之後更有一座池沼,可以泛舟,也可垂釣,閒來還可憑欄賞月,最是清幽之處。
所以,每歲趁着官員不多的時候,拿了銀錢來這兒求住宿的士人以及富紳,竟是不計其數!至於倉庫中堆積如山的糧食和美酒,那同樣是盛世一景。
然而,現如今景色依舊,熙熙攘攘的景象卻不復得見。整個城東驛被數百名禁衛精銳團團圍住,其防衛之森嚴,用李瑛的戲言來說,就連一隻蒼蠅蚊子都無法隨意進出。儘管李琚在他和李瑤的輪番親自照料之下,呼吸已經不再如之前那樣微弱,可兄弟二人誰都不知道接下來會如何,只能過一天算一天。雖說他們早已經被廢黜了名位,身處此間也根本見不着家人,但彼此有個伴,那卻比什麼都強。
這一天,李瑛抱膝坐在正廳後頭的池沼邊,面龐消瘦的他看着池中錦鯉,突然有一躍而下化爲清波的衝動。可他還只是想了一想,肩膀上就突然扣住了一隻手。回頭一看見是李瑤,他便苦笑道:“你這是幹什麼?”
“別讓八弟的一番心意白費。”李瑤衝着李瑛搖了搖頭,見這位兄長頓時沉默了,他便挨着李瑛坐了下來,“別說是你,我這些天也一樣根本睡不着,每次一閤眼,彷彿就能看見八弟撞柱的那一幕。我真沒想到,他不是說說而已,而是說做就做!只可惜,他看錯了阿爺的心狠手辣。我已經想明白了,我們淪落到今天這地步,不是因爲我們算計了什麼逆謀,而是我們竟然能跑到內侍監說動了黎敬仁那幾個,一想到我們日後萬一算計什麼,阿爺就會不寒而慄。”
“你說得不錯,錯的不是我們做了什麼,而是我們有做某些事的能力,錯的是我們太聰明!呵呵……哈哈哈!”李瑛猛地連連搖頭,聲音中帶出了幾分癲狂,“如果我們太愚蠢,當然該死;可如果我們太聰明,那也一樣該死!原來我之前能活這麼多年,是因爲我太平庸了!”
“阿兄……”
李瑤這兩個字中,有多少沉痛,李瑛自己心裡有數。對這個素來交好的弟弟,他只能露出了一個抱歉的笑容:“這次是我牽累你和八弟了。”
“反正早就是人家的眼中釘肉中刺了,說什麼牽累不牽累的話?”李瑤哂然一笑,繼而一隻腳便垂在欄杆下頭蕩啊蕩的,突然眯縫着眼睛說道,“小時候,咱們三個的阿孃全都很得阿爺的寵,彼此之間還爭來鬥去的,甚至唆使過還很小的我們去博得阿爺的歡心。你記不記得,就是在這樣一個水塘邊,我們還打過一架?我們全都掉到了水裡,是你硬把我拽了上來。結果兩個人都險些沒命。”
“怎麼不記得?你事後問我爲什麼要救你,記得我還神氣活現地說,因爲我是你阿兄!”李瑛也不禁笑出了聲,眼神中流露出了深深的追憶和惘然,“於是阿爺得知之後,又好氣又好笑,罰我們一塊去清涼殿裡頭反省,那大冷天的,小不點似的八弟跑過來送吃的。正巧前來探看我們的阿爺瞧見那一幕,後來沒過幾個月,我就被冊封爲了太子。”
“是啊,那段日子我永遠不會忘記,可每次回想起來,我都覺得那似乎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了,甚至虛假得不像是發生在自己身上。”李瑤一邊說,一邊往後頭柱子上舒舒服服一靠,突然若有所思地說道,“從事情發生到現在,差不多也有大半個月了,我們被送到這裡之後,與世隔絕,外頭究竟發生了什麼全然不知,竟是過一天算一天。我最初還在想,奉命來賜死的人幾時到,現在想想,這也未免拖太長了,不像阿爺的作風。”
“我已經無所謂生死了,只希望瑾娘和兒女們能夠好好活着,當然,如果我們能死在武惠妃後頭,那就最完美了!”
李瑛話音剛落,突然只聽得外間彷彿起了一陣騷動。他側耳傾聽了一會兒,隨即和李瑤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決然。
到了這一步,生死本來就不掌握在他們自己手中,李琚已經給他們這兩個兄長做了最好的榜樣,他們更不想在最後時刻失去了尊嚴。於是,兩個人幾乎同時施施然站起身來,氣定神閒地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袍。李瑤甚至還有閒情逸致對着那微波粼粼的水塘整理了一下額前亂髮。須臾,就只見一行人出現在了他們的面前,爲首的正是黎敬仁。見對方不安地迴避了自己的目光,李瑛便笑了一聲。
“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是有個說法了。黎將軍,到底是個什麼結果,說吧。”
那一晚的宮變,黎敬仁作爲親歷者,其實比高力士楊思勖都更加清楚,因此,他明白李瑛三人不過是天子疑忌之下犧牲品,不是沒有過勸諫的心思,可他完全不敢。別說金花齋到現在還被封閉着,就連天子不見任何一個皇子,而且當夜南薰殿值守中人幾乎全數被殺,也着實把他給嚇着了。而這次天子派了他來,卻特意囑咐制書要到城東驛方纔能夠開看,他更不敢造次,此刻只能稍稍蠕動了一下嘴脣。
“三位皇子稍安勿躁,我這就開讀制書。”
因爲心裡太不是滋味,以至於原本簡簡單單的動作,黎敬仁竟是費了不小的勁。打開那一卷白麻紙製書,他掃了一眼後,竟是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以至於李瑤咳嗽一聲後,他這纔回過神,慌忙清了清嗓子將知制誥的中書舍人孫逖按照聖意無奈擬成的那道制書給誦讀了出來。果然,聽完之後,他就只見面前的李瑛和李瑤同時訝然。
倘若是賜死也就罷了,竟是分別流放黔州、桂州、容州?雖則都是嶺南道的極遠處,可終究是留了他們一條性命!
黎敬仁鬆了一口大氣,將制書先交給隨行的小宦官,這纔對李瑛和李瑤行禮說道:“此行自有陛下欽點禁卒五百人護送,宮中還有要事,我這就回去了!”
情知黎敬仁是心中有愧,不敢面對他們,李瑛和李瑤倒也不以爲意,可兩人等到接了制書後反反覆覆研讀,連孫逖擬文之時那種猶豫和嘆息都看出來了,可就是不明白李隆基緣何網開一面。
就算此事其實是惠妃主使,他們三人只是因爲遭了疑忌,可憑藉父親寧可錯殺一千,也不肯放過一個的狠辣,怎會放過他們?想當初上官婉兒不是沒有過示好舉動,可父親還不是隻因其與太平公主交好,於是在誅除韋后的時候,就將其推出去斬首?
“別想這麼多了,能逃得一命終究是好事,我們又不是真的活膩了!”李瑛一句話打消了李瑤的疑慮,隨即方纔想起了更重要的一件事,“可我三人並不在一處,八弟怎麼辦?”
兩人陡然心中一沉,原本微微一鬆的心情復又沉重了下來。縱使此刻逃得一命,日後呢?也許終其一生,他們也再難見面了!
當他們回到安置光王李琚的屋子時,李瑛便上前去,親自給李琚換藥。這種事他和李瑤已經輪番做過不知道多少次了,可這一次在換藥的時候,他卻只聽得一聲微微的呻吟。嚇了一跳的他本能地擡頭看了一眼李瑤,隨即方纔慌忙雙手抓住了李琚的肩膀,連聲呼喚道:“八弟,八弟!”
儘管只是這麼一丁點徵兆,兄弟二人卻全都喜出望外,打起精神呼喚拍打。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們只感覺到李琚的手有了微微顫動。那一刻,李瑛幾乎本能地大聲叫道:“謝天謝地,天公終究未嘗盡棄我等!”
當光王李琚甦醒的消息傳到李隆基耳中時,這位大唐天子不禁爲之愕然。他固然在思前想後無數次之後,做出了流放三子的決定,可內心深處不是沒有猶豫的。畢竟,放虎歸山和斬草除根相比,當然是後者更加一了百了。可是,李琚能夠在太醫署人人都說是無可救藥的傷勢下甦醒,無疑代表着某種上天的安排。
趙麗妃作祟的傳聞滿宮都是,如今,又有李琚突然不藥而醒,也許,是老天爺都覺得那三兄弟實在冤枉……可那又怎麼樣?
“大家,金花齋那邊……說是惠妃連日精神恍惚,是否能請太醫署……”
面對一個內侍戰戰兢兢的請示,李隆基目光倏然轉厲,隨即便若無其事地說道:“朕倒是第一次知道,心病還能讓太醫署來醫!”
那內侍慌忙答應,可他還沒走,就被李隆基叫住了,可這位天子卻久久沒有開口說話。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方纔聽到李隆基開了口。
“如今宮中神鬼之說氾濫,派人去太常寺問問,哪個太常博士最擅長祭祀之事,召他前來興慶宮!”
武惠妃是被驚懼惶恐而折騰得日夜難眠,李隆基雖不至於如此,可一個晚上也難能踏實睡足兩個時辰。想當年他誅除太平公主,迫使父親睿宗不得不交權之後,不是也照樣日日高枕安眠,緣何這次卻如此心神不寧,難道是他真的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