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來,婚姻大事就少有如張興這樣自己兩手一伸啥都不於的。
他父母雙亡,兄弟姊妹皆無,而要迎娶的新娘又遠在兩千裡之外的長安,所以迎親之事,杜士儀和王容不但從六禮到房宅傢俱全部包辦,就連迎親大事,也替他請了崔儉玄幫忙。於是,他在湟水城外接着了送親的大舅哥一行,衆人竟是先周顧着他的親事,最終將新人迎到了鄯州都督府後街的一處三進院子,早就在此等候的杜士儀和王容充了一回男方家長,宇文審這個送親的充了女方家長,什麼卻扇障車之類全都棄之不用,竟是須臾就禮成了
杜十三娘適才在路上昏昏沉沉小睡了一會兒,眼下精神奕奕地和王容在後頭寢堂招待今日前來赴宴的各家夫人們。而新郎官張興飲過合巹酒之後,在前頭豪爽地應付了衆多勸酒的賓客之後,見主賓杜士儀衝着自己招了招手,他趕緊舉杯四下一敬酒討饒道:“今日是我的大好日子,還請各位放我一馬,否則醉醺醺的,不但應付不了大帥垂詢,而且屆時倒頭就睡,那醜就要出大了再者我舅兄文申在此,諸位還請容讓我這一杯酒,權當是都敬過了”
張興是隴右節度掌書記,此次婚禮辦得並不算極其隆重,出席者除卻隴右節度使府和鄯州都督府的一應官員之外,便只有郭建王忠嗣等臨洮軍中的將領,餘者都未驚動。一來是因爲他不希望大張旗鼓,二來也是如今秦州驟然遭災的緣故。故而剛剛別人起鬨多灌了他幾杯,如今他把杜士儀和宇文審給掣了出來,衆人也就不好繼續一味強逼了。錄事參軍唐明代表衆人狠狠灌了他最後一大杯,這才放了他回主席。
杜士儀見張興一面擦汗一面坐下,便笑着說道:“從今往後,你就是有家室的人了,不能再如從前那般恣意,否則文申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良宵苦短,我給你三天假,多了沒有,你在家中多多陪陪你這娘子,但三日之後,你可給我打起精神來”
張興本還想推辭,可看到之前還一副長輩樣子的崔儉玄衝着自己擠眉弄眼,而宇文審亦是滿臉贊同,他只得答應了下來。等到杜士儀默許了他這新郎官第一個逃席,長舒一口氣的他出了喧囂的正堂,各家夫人云集的寢堂,最終來到了內寢門口時,心裡竟生出了幾分說不出的不可思議。
他一個出身寒門,上溯十幾代也沒有出仕過的無名之輩,如今竟是迎娶了宇文融之女爲妻?
呆立了好一會兒,他方纔打起精神上前叩門,未幾,大門爲人拉開,出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剛剛從寢堂悄然退出來看宇文沫的杜十三娘。許是猜到杜士儀會讓張興先行逃席來此,她微微一笑後便讓開路道:“她辭母長途跋涉遠嫁,心裡難免惶惑。張郎可要好好相待你家娘子。”
“是是,多謝夫人一路陪伴辛苦。”
張興趕緊長揖謝過,等到杜十三娘出了門來,他閃身進去關上了門,卻只見偌大的屋子裡,除了新婚妻子及其身邊的一個侍婢一個媼婦之外,再不見其他人。大紅蜜燭跳動的火光照在那張豔若桃李卻帶着幾分羞澀的臉上,他看着看着,更是生出了一種不真實的感覺。猶如提線木偶似的被人擺弄着又是一些繁文縟節,直到侍婢和媼婦含笑退下了,他方纔常常舒了一口氣。
“張……郎。”儘管之前喝合巹酒的時候,宇文沫曾經叫出過這樣的稱呼,可此時此刻,她卻不禁更加緊張了。因爲之前父親被黜,而後又死在流放途中,她的婚事耽誤了多年,當年宇文氏一族中和她年紀相仿的族姊妹,如今不少都已經膝下有兒女了。婚事定下之前,她曾經死活說動了兄長,悄悄看過張興一眼,只覺得人雖又黑又壯,年紀也大了些,卻仍是英姿勃發一表人才,最終便默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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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興這會兒比自己的新婚妻子還要更緊張些。他年過三十而孤家寡人,雖還不至於不知女人滋味,可正如杜士儀所言,娶得貴妻的心情總是截然不同的。在宇文沫一聲張郎過後,以往最是能言善辯的他張了張口,最終迸出了一句話來:“能得娘子爲妻,興之大幸”
如今已經是三月末了,夜空中的一輪殘月在羣星的包圍下,顯得黯淡無光。席散之際,杜士儀王容和崔儉玄杜十三娘兩對夫妻回鄯州都督府時,杜士儀忍不住打趣道:“我打賭,奇駿今晚這新婚之夜,必定是嘴笨口拙,大異於往日從容風度。”
“平生第一回嘛,在所難免,再說一回生兩回熟……哎喲”崔儉玄喝多了幾杯,口無遮攔地說笑了兩句,突然感到腰中一陣劇痛,驚呼了一聲後方纔看到旁邊滿臉怒容的妻子。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他趕緊咳嗽兩聲,隨即討好地對杜十三娘說道,“十三娘,一路車馬勞頓,你又跟着嫂子忙了這麼久,實在是辛苦了,等回去了早點休息……”
王容見崔儉玄越說越是小聲,在那哄着杜十三孃的樣子,一時忍俊不禁,悄悄拉了拉杜士儀的手道:“崔十一郎還真是老樣子一點兒都沒變。”
“他呀,就得十三娘這樣的媳婦才能管住他,所以如今趙國夫人別提多省心了”杜士儀見杜十三娘故意板着臉的樣子,忍不住想起了從前的情景,嘴角露出了微微笑容,“只是,真的很久沒見到他們了,眼下看到這樣子只覺得親切。只可惜他們頂多就能在鄯州都督府停留一兩日,就要啓程趕往鄯城。”
“你就別貪心了,能夠讓你們郎舅倆在同地爲官,這已經是少有的。”王容看着如今年歲漸長,卻越發顯得珠圓玉潤的杜十三娘,忍不住想到自己如今也是子女雙全,心裡自是又熨帖,又安心,見杜士儀不以爲然,她知道杜士儀又要拿出張嘉貞兄弟鄰州爲官,張說和張均父子同在中書省的舊事來,當即也就不繼續這個話題了,而是話鋒一轉道,“今夜你們郎舅倆難免要長談,我就不等你了,我和十三娘同室而居,姑嫂說些悄悄話”
妻子竟然名正言順趕了自己去和崔儉玄同宿,而要留下小姑子說話,杜士儀登時無言以對。於是,等回到鎮羌齋之後,見崔儉玄這裡看看那裡瞧瞧,滿臉的新奇,他頓時沒好氣地說道:“你這一來,我就被幼娘趕來睡書房了”
“十三娘這回是有了嫂子忘了夫君也忘了阿兄,我總算心氣平了些。”
崔儉玄卻很得意,委實不客氣地一屁股坐下之後,他方纔笑眯眯地說道:“要不是你出爲隴右節度,我還不知道接下來該往哪當官的好,這下總算不用想了。哎,我倒是想一直留在雲州,可王子羽和老郭既然一正一副杵在那兒,其他人要是始終不挪窩,恐怕朝中有些人都要急眼了。就連固安公主,都有人覺得她長住雲州不是個事,說是李魯蘇既然都到長安定居了,她也不妨回來,橫豎李魯蘇已經不是奚王了……”
這些論調杜士儀並非第一次聽說,可崔儉玄此前一任懷遠令四年,對於雲州的情況可以說如數家珍,此刻一一說來自是滔滔不絕。等到告一段落後,他便嘆了口氣說:“你要是河東節度就好了,那時候外人可就別想從雲州插進手去。”
“我一任雲州長史,一任代州長史兼河東節度副使,若是想繼續留在河東不走,你以爲別人肯答應?只要雲州的根基打嚴實了,外人就算到任也不能爲所欲爲。更何況,我在隴右站穩腳跟,異日未必不可能重圖河東。”在崔儉玄面前,杜士儀毫不遮掩自己的目的,見妹夫對自己豎起了大拇指,他方纔上前在其對面坐下,鄭重其事地說道,“鄯城令絕不易爲,我去歲年底巡視鄯城時,曾經……”
將自己將那趙慶久就地正法,甚至還引來好一陣喧然大譁,苗延嗣更是上書參了他一本的事原原本本道來,杜士儀見崔儉玄果然攢眉沉思了起來,他就說道:“治理一縣,不比打仗輕易。不止是鄯城,其他各州縣也往往是縣令輪軸換,而胥吏卻多數雷打不動就是這些人。他們上下勾結,把持政務,往往是將縣令甚至縣丞主簿縣尉全都矇在鼓裡,讓主官不但一事無成,有時候還要給他們背黑鍋。儘管鄯城那些胥吏已經被我狠狠殺了一回威風,但因爲牽涉到郭知禮,我藉此清洗了一回軍中,但很可能會有人因此對你心懷銜恨,挾私報復,你要小心。”
“我可不是那等軟弱的人。”崔儉玄露出了雪白的牙齒,嘿然一笑後就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阿孃和阿兄對我此來鄯州,嘴上說放心,其實心裡都是一萬個不放心。阿爺當初把赤畢以及跟隨他很久的幾個人給了你,但崔家不是隻有這些人。既然只有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外任,阿孃和阿兄就把這些人都給我了。當初能夠敢跟着伯父和阿爺誅二張,殺阿韋的人,多年寂寞之後能否寶刀不老,就看這一次了而且,我在懷遠也沒白呆。”
崔儉玄指了指外頭,似笑非笑地說:“雖說我不如你這隴右節度能夠闢署幕府官,但我可以招募幕佐在懷遠的時候,我和王子羽他們很是在那些前來遊歷的久試不第士子當中簡拔出了幾個人才。儘管他們對於民政未必熟悉十分,可用來監察胥吏,卻是再好不過了只要能有眼睛盯着這些人,我就不怕被糊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