藉着更衣的藉口悄悄離席,不一會兒,他就見王容從同一扇門悄然跟了出來。夫妻倆笑着彼此相擁了一小會兒,王容便輕聲在她耳邊說道:“崔家娘子似有些強顏歡笑心不在焉。如今你這些幫手,除了羅盈,只有他是帶着妻子來上任的,我如今回來了,家和萬事興,不妨沒事情請她來閒坐坐?”
“這些家事就聽娘子你的。”杜士儀想都不想便點了點頭,隨即便將手搭在了妻子那柔軟的腰肢上,“這次出來,反而聚少離多了,賢妻要如何補償我?”
面對丈夫這突然強有力的索求,王容身子一僵,這才嗔怒道:“鬆手,讓人出來看見怎麼辦?”
“你以爲阿姊呆在那兒坐鎮是幹什麼的?她豈會讓人煞風景?”
話雖如此說,杜士儀只是淺嘗輒止地吻了吻懷中玉人,最終放開了她。等到夫妻倆各自錯開時間若無其事地回到席上,王翰和崔顥已經聯手灌起了王忠嗣的酒,那邊廂固安公主的身邊,崔顥的嬌妻盧氏已經不見了。而郭荃看見他回席,則是起身到了他這一席來。
“君禮,之前我打探到,那樑小山乃是霍國公王毛仲的舊日部曲,此前身邊現錢告罄後,還曾經命人前往朔州調錢。外頭那些糧商固然可以暫時晾着,但這樑小山卻決不能放過。否則何以立威?”一口氣說到這裡,郭荃竟是有些殺氣騰騰,“之前你斬殺了那些馬賊,固然震懾了那些匪類,如今再有這樣一個奸商當了出頭鳥,正好可以震懾那些到雲州城的商人,讓他們好好遵循朝廷法度”
郭荃從前在宇文融麾下爲判官的時候,曾經以監察御史之銜和其他人一起行使十道按察使之實,成爲犧牲品的就連刺史縣令之類的命官也不在少數。故而對於區區商人,早就憋了一肚子氣的他自然不想輕易放過。
“郭兄的意思我明白,要說怒,我並不在你之下。然則律法對於囤積居奇,並無嚴禁,何也?只因爲這是古往今來就難以嚴禁的。所以,宇文使君在魏州用的辦法,和我用的如出一轍,經歷了前事之後,你也該知道,對於馬賊是一回事,要是對於商人也用過於外露的手段,有害無利。”見郭荃面露怏怏,杜士儀笑着拍了拍他的臂膀,沉聲說道,“說起來,經此一事,宇文使君重新回朝,應是指日可待。”
“也多虧了你的舉薦,甚至爲此被人忌恨遭了左遷。”郭荃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鄭重交手躬下了身,“杜長史對我也好,對宇文使君也好,都有舉薦之德,我銘記在心。如今我既爲雲州錄事參軍,定當盡心竭力,不負你之所託”
“你我交心,何必如此見外只希望能聯手重定雲州,不負衆望”
郭荃爲人方正,很快就退席去了。而杜士儀見沒了嶽五孃的小和尚也鬼鬼祟祟逃了席,王泠然重傷初愈不能多飲,固安公主啦了王容悄悄去了,儘管他有心回房和王容團聚,但見陳寶兒坐在那兒有些心不在焉,他想了想便起身從旁邊繞了過去,在小傢伙的肩膀上輕輕一拍,隨即便出了前門。果然不一會兒,他就聽到身後傳來了一聲輕喚。
“杜師有事找我?”
“這些日子感受如何?”
和之前在成都從學於杜士儀,之後又跟着作爲茶引使的杜士儀一路從西南到東南,當了一年的記室,在洛陽長安兩京之後更是一邊讀書,一邊觀帝京風土人情不同,這次到雲州,陳寶兒方纔體會到了什麼叫做忙。尤其是口乾舌燥和尋常百姓解說政令,一遍兩遍別人都未必能聽懂,甚至未必能相信的經歷,更是讓從前只覺得官府令行禁止的他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可這會兒杜士儀問他,他張了張口,最終卻只是輕輕嘆了一口氣。
“怪不得從前杜師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
“沒錯,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但要爲官,一手好文章是決計不夠的。如今距離入夜宵禁已經沒多久了,那些跪在都督府門前的糧商,我就都交給你去處置了。”
見杜士儀說完這話就緩步下了階梯,竟是彷彿要徑直回房,陳寶兒呆了一呆後,一時大驚失色地住了上去:“杜師,這麼大的事情,我怎麼能……”
“這些人如今已經不足爲道,你只要依你本心去應對即可。”杜士儀伸手在陳寶兒的肩膀上重重壓了壓,這才語重心長地說道,“要知道,如今雲州城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你是我唯一的弟子”
眼見杜士儀信步離開,陳寶兒只覺得喉嚨口彷彿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般,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呆立了好一會兒,他最終才下定了決心,竟是大步往外走去。
而杜士儀一過前頭一道門,就只見王容和白姜在那兒等着自己,固安公主卻不見人影。知道她們倆必是什麼都聽見了,他就笑道:“怎麼不回房?”
“還不是想看看你如何教弟子,結果卻看見你揠苗助長。”對於杜士儀從成都鄉野之間撿到的這塊璞玉,王容也一直對其關切得很,此刻不禁有些憂心地問道,“真的不要緊麼?”
“沒事,區區幾個跳樑小醜,不論寶兒做什麼,都影響不了大局。他跟我已經有三年了,待人接物一直無可挑剔。如今,我想看看他的處事,再決定到時候是讓他走科場,還是試一試別的。”
“你呀,還真的是像父親一樣。”王容忍不住脫口而出,等見星空之下杜士儀那眼神中赫然流露出了炙熱之色,她登時想起了自己和杜士儀之間從前一直戲言,要生個如同玉奴那樣的女兒,她便俏皮地笑道,“日後咱們若是有了兒子,難不成你也打算像磨礪寶兒這個弟子一樣,好好磨一磨他?”
“咱們要是有了兒子……”杜士儀冷不丁抱起王容打了個旋兒,把人放下後,這才用自信的口氣說道,“我會讓他成爲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大丈夫”
這邊廂夫妻倆夜話之時,那邊廂陳寶兒已經來到了都督府大門口。連月以來,雲州城內興許還會有人不認識杜士儀,但不認識他這個年紀輕輕的都督府記室的,幾乎鳳毛麟角。年少的他大多數時候都是彬彬有禮,哪怕對區區小卒或是僕役亦然,所以這會兒他一出來,對幾位門前衛士拱了拱手,衛士們立時紛紛笑着和他打招呼,有叫陳小郎君的,也有叫陳記室的,地上跪的腿腳都發麻了的那些糧商和隨從們聽到動靜,一時全都擡起了頭來。
他們對於陳寶兒自然也並不陌生,見到這麼一個據說是杜士儀心腹的少年,所有人都生出了一絲期望。然而,在他們期冀的眼神之中,陳寶兒卻搖了搖頭。
“杜師今夜不會見你們。”儘管出來的時候,腦子裡還是一片亂糟糟的,但這會兒見到一地跪着的人,陳寶兒卻只覺得心裡如同明鏡似的透亮,“因爲糧食運到了雲州,糧價應聲而跌,你們現在知道屈膝求饒,可之前你們都幹什麼去了?”
這些人跪在這裡,已經整整有兩個時辰了,此前已經有不少百姓圍觀看過熱鬧,甚至還有不解氣的試圖要扔些爛瓜皮之類的泄憤,結果卻被都督府在街道兩旁把守的衛士給攔住了。即便如此,這已經足夠讓他們感受到了屈辱。因此,陳寶兒雖明言杜士儀不見他們,又是聲色俱厲這番數落,卻反而讓他們一顆心漸漸落了地,不再是之前那七上八下的感覺。
“陳小郎君……我們也都是被那樑小山矇騙……”
“別用矇騙這種藉口來推卸責任”陳寶兒一口打斷了陳掌櫃的話,見這年紀可以當自己祖父的老人羞愧交加低下了頭,他記性極好,記得此人的名姓,便緩步上了前去,伸手用力地將其扶了起來。見陳掌櫃因爲跪的時間太長,雙腿不但站不直了,而且還在直打哆嗦,他沒有放開攙扶其的雙手,口中卻沉聲說道,“你是我的同姓長者,走過的橋比我走過的路還多,應該知道貪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既然做錯了事,便要付出代價,又或者出力彌補,單單求饒謝罪何用?”
眼見陳寶兒竟是扶起了陳掌櫃,又說出了這麼一番話來,其他人面面相覷了一陣子,便有人小心翼翼地問道:“按照陳小郎君的意思,我們應該如何彌補?”
“做錯事情的是你們,何來問我?”陳寶兒見陳掌櫃總算站穩了,這才收回了手,環視衆人一眼道,“入夜宵禁在即,諸位若是仍在這裡逗留,那就不是求饒謝罪,而是脫不去一個犯夜的罪名了杜師上任以來,令行禁止,法外無情,你們應該知道孰輕孰重”
衆人原本已經做好了在這裡跪上一整夜,以換取平息杜士儀之怒的可能,但陳寶兒這一說,他們想起杜士儀連月以來展現出來的性情和手段,不得不承認待會兒犯夜之後被抓了坐大牢的可能性,興許還比換取杜士儀息怒的可能性更大些。於是,衆人三三兩兩彼此攙扶着,竟是用幾乎算得上倉皇逃竄的速度離開了都督府門前。眼看着剛剛還人滿爲患地地方變得空空蕩蕩,門前衛士們不禁笑着圍了上前。
“陳小郎君,剛剛真有幾分杜長史的風采”
“就是,看着那些死乞白賴的傢伙,我就恨不得打他們一頓之前讓雲州上下民心動盪,現如今這一跪就想完事了?”
“就該罵得他們再狠些”
見衆人全都在誇自己,陳寶兒先是一愣,隨即不禁有些赧顏,訥訥拱手謝了衆人,又請他們閉門之後,他便立時匆匆往回路走。可他纔剛剛回房,外頭便傳來了砰砰的叩門聲。他急忙上前打開房門,卻發現外頭站着的赫然是赤畢。
“赤畢大叔?”
“剛剛的事,郎主都知道了。”赤畢說出了這麼一句話,見陳寶兒一時竟有些呼吸摒止的緊張,他就笑道,“郎主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說得好,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