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坊李林甫宅的很大一部分,原本是尚書左僕射衛國公李靖宅,景龍中被韋后的妹夫陸頌所佔,等到韋氏一敗,李靖侄孫散騎常侍李令問奪回故第,可等到李令問一死,李林甫擴建宅邸,就把這座李靖的故居給弄了過來。他和李唐不少宗室一樣信奉道教,祈求長生,因而宅子東北隅分出一角,立爲嘉猷觀。在如今這年頭,李宅是整個平康坊最宏偉的建築羣,沒有之一,哪怕前侍中裴光庭的宅邸也在此處,但裴氏父子都已亡故,自是黯淡無光。
李宅之中各式建築林立,其中有一座並不軒敞的大堂形似偃月,李林甫便自己題名曰月堂。而這座月堂看似是整個建築羣中很不起眼的地方,卻是真正的中樞所在,防守森嚴自不必說。平日裡能夠踏足此地的,也就是他身邊的那些得力干將,如楊慎矜王鉷吉溫羅希奭之輩,連楊釗都還不夠資格,縱使如蕭炅這般與他交情深厚,也因爲行事不夠果決狠辣,很少能夠踏足這裡。
此時此刻,除卻吉溫不在,就連不夠資格的楊釗也被破例第一次召入了月堂,此外,還有李林甫素來看重的女婿張博濟,甚至骨力裴羅也因爲此前舉發韋堅,第一次位列其中。李林甫看着這些得力臂膀,心中卻沒多少喜色,直接把一封急信丟在了桌子上。
“全都看看吧!”
王鉷正要伸手去取信,不想卻被楊慎矜佔了先。他眼中兇光一閃,隨即又作若無其事狀。等到楊慎矜第一個看完後,他接過後一目十行掃完又傳給了張博濟,如此一個個人全都看完,偌大的月堂中竟是鴉雀無聲。足足許久,楊釗方纔第一個開口道:“他怎敢如此大膽!”
“你這個他是說誰?”羅希奭和吉溫號稱羅鉗吉網,竟不像別人認爲的勾心鬥角,而是彼此臭味相投,所以,在聽到楊釗的話之後,他的臉色極其不善,“歷來御史巡視地方,州縣無不奉爲上賓,他杜士儀憑什麼敢拿下吉七的從者拷問?御史臺上上下下,何嘗受過這樣的欺辱,他簡直是狂妄自大,罪該萬死!我就不信杜士儀久在外官,我等佔據天時地利人和,相國又長居相位這麼多年,就扳不倒他!”
楊慎矜卻搖搖頭道:“未知右相這封信是什麼時候得到的?又在路上耗費了多久?要知道,杜士儀不比其他人,宮中高位內侍大多都從他手上得過好處,他若是通過這些人自辯……”
他這話還沒說完,王鉷就懶洋洋地打斷了:“韋堅也曾經給高力士送過好處,可那又如何?關鍵時刻高力士還不是想着自保!只要能夠一舉把人扳倒,高力士是不會冒那麼大風險的!”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纏槍夾棒,話裡話外都藏着機鋒無數。骨力裴羅自知自己不過是一個蕃臣,能夠踏入此間,還是因爲李林甫知道自己和杜士儀勢不兩立的關係,因此並沒有貿貿然開口。而楊釗起了個頭就被羅希奭堵了回去,就更加閉口不言了。
最後,還是張博濟輕輕咳嗽了一聲,這纔看着李林甫道:“岳父到底對此怎麼看,可否給咱們提個醒?”
“杜士儀行事,最講究三個字,快準狠,你們在我這爭論的時候,恐怕陛下那邊已經得知此事了,而且必定會添油加醋指斥吉溫!”李林甫見衆人無不爲之色變,知道他們都因爲這些年對付政敵無往不利,小瞧了杜士儀。但他也不想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更何況他剛剛扳倒了韋堅和皇甫惟明,兇威正熾,何嘗不希望藉此一事把杜士儀拉下馬來?所以,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一按書案,緩緩站起身來。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塞翁得馬焉知非禍?杜士儀這次看似逞了威風,但其實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你們回去把各自的彈章都準備好,等我的話!”
“是。”
齊聲應喏之後,衆人看李林甫沒有別的話要吩咐,就打算告退離去。可就在這時候,月堂外頭傳來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緊跟着就有從者氣急敗壞地說道:“相國,相國!不好了,左相李適之被召入宮了!”
自從李林甫以華山有金礦一說,陰了李適之一把,讓其幾乎失盡聖眷後,李隆基就很少再單獨召見過李適之,前時和李適之交情不錯的韋堅又遭貶,在衆人看來,李適之的罷相絕對只是個時間問題。可在如今這節骨眼上,李適之突然被召入宮,這個信號自然值得重視。在衆人的注目禮下,李林甫微微眯起了眼睛,隨即纔開口說道:“不用慌,一切先照舊。若是讓李適之這等無用之輩佔了上風,我這麼多年的宰相也白當了!”
儘管沒有人會認爲李林甫弱不禁風,可他這樣鎮定自若,其餘諸人自是放心,當即應喏離去。出了月堂,楊慎矜大步而出,絲毫不理會別人;王鉷則是慢條斯理緊隨其後;再墮後一步的是張博濟和羅希奭,兩人是舅舅和堂外甥的關係,自然少不得一路走一路低聲交談;而楊釗和骨力裴羅則落在最後。楊釗也就罷了,骨力裴羅自從踏入月堂之後就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旁人也沒有問過他,竟顯得孤零零的。
“大將軍深得右相信賴,如王中丞楊中丞等都是自負之輩,若有失禮還請不要放在心上。”
楊釗不知道什麼時候湊了過來,說話間,竟是反客爲主安慰起了骨力裴羅,見對方訝異地看了過來,只是敷衍似的打哈哈,他卻也不氣餒,又親切地和對方攀談拉關係。就當兩人快要出了這月堂所在的院門時,後頭卻有人匆匆追了上來,行了一禮後便恭敬地說道:“大將軍,相國請你回去。”
這麼多人當中,李林甫竟是獨獨把骨力裴羅叫了回去,楊釗只覺得心頭大訝。等到骨力裴羅匆匆回返,他盯着對方的背影看了好一會,最終決定回頭一定要再和這位來自回紇的大將軍好好拉拉關係。
月堂中,骨力裴羅去而復返,李林甫也沒有顧左右而言他,而是直截了當地說道:“大將軍,若我說杜士儀長掌兵權,必然會聚衆叛亂,你覺得如何?”
骨力裴羅長留長安,就是爲了現如今的這一刻,他頓時精神大振:“相國此言乃是謀國之言!若非胸懷野望,杜士儀何必長留北疆,不肯回京?”
對於骨力裴羅的反應,李林甫很滿意,他當即點了點頭,隨即卻嘆道:“若是能用一個吉溫,拉下一個杜士儀,於我來說自然划算十分!”
儘管這只是一句自言自語,骨力裴羅卻暗自記了下來。等到李林甫又問了他幾句策反僕固部的進展後,叮囑他回頭在其他人的彈章送上去之後,記得添油加醋講述杜士儀在漠北的跋扈,隨即親自把他送到了月堂門口。
一路出了李宅上馬,見左右簇擁了上來,骨力裴羅拉緊了身上大氅,面上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
他之前進京之後,天子慷慨大方地賜給了他一座當年名臣舊第,卻是在敦化坊,乃當年太宗年間功臣殷開山宅。殷氏後人功業平平,守不住祖宅,後來歷經動亂繳還了朝廷。儘管骨力裴羅佔據的不過是當年殷宅的西路一大半,可也足夠他居住了。除了傢俱陳設都是現成的,宮裡還賜了他兩名宮人。當他在門前下馬的時候,卻只見門口守衛正死命攔阻着一撥人。而看到他時,其中爲首的韋堅之弟韋蘭突然憤恨地往地上使勁吐了一口唾沫。
“好你個狄蠻子,竟敢出賣我家阿兄!你不得好死!”
骨力裴羅自己也清楚,今天李林甫羣召心腹黨羽,自己也有幸與會,韋氏中人一定會明白正是他之前走漏了風聲。可事到如今,只要能夠把杜士儀拉下馬,其他的事情他也就顧不着了。因此,他絲毫不理會韋蘭的咒罵,下馬後徑直進了門。然而,他還來不及歇息,就有從回紇一路追隨來的心腹侍從匆匆追了上來,低聲稟報道:“大將軍,李相國又派人來了。”
“快請。”
骨力裴羅心下狐疑,可等到來人登堂入室,在他面前說出李林甫的那句話時,他就更加意外了。
“李相國說,吉溫之事,盡託付大將軍。”
儘管話說得隱晦,可按照骨力裴羅的邏輯和想法,這件事有且只有一個可能!李林甫爲相這麼多年,不可能沒有一兩個辦這種事的隱秘人,卻突然將其撂在了自己面前,帶的又是口信,那麼無疑是希望他能夠交上一份投名狀。儘管他曾經出賣了韋堅,曾經表示可以爲李林甫策反僕固部,可這些都還不夠。在如今這風口浪尖上,李林甫希望他做出一件更加足以令其信任的事!
“相國難道就不曾想過,口說無憑?”
來者見骨力裴羅如此謹慎,卻也不慌不忙:“事關重大,大將軍可以自行斟酌。只不過,大將軍雖出自回紇,栽贓嫁禍的事情,應該也不會沒做過。只要巧妙些,一切都會天衣無縫。”
話說到這個份上,骨力裴羅終於徹底醒悟了。李林甫已經表明了不會沾染任何關係,如果他手段不夠巧妙,不能順利栽贓杜士儀,那麼就只有自己背黑鍋!
他在長安城中苦苦隱忍了這麼久,不就是爲回紇能夠擺脫杜士儀的轄制,伺機騰飛?
“好!你回去告訴相國,我一定會辦好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