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兒呆呆的佇立在一邊,眼前的這位光明菩薩,神聖,莊嚴,陌生,冷漠,拒人於千里之外,令她大爲錯愕,卻根本不是她所認識的離苦。
他不再是那個與她一路患難與共的小和尚,不再是與她一樣無親無故,視自己爲親人的小和尚,他不再有血有肉,甚至不再有心,眼前這位金光閃閃的莊嚴寶相,是受世人頂禮膜拜,高高在上的光明菩薩。在他面前,她應該做的不是緊緊的擁抱他,而是跪倒在他的腳下,虔誠的叩拜祈禱。
此時此刻,天魔已化成的萬千幽靈擴散到了人間大地,黑雲散去,太陽徐徐從東方升起,羣魔惡鬼如過街老鼠一般,四下亂竄,紛紛抱頭朝向地獄結界的深淵裡狂奔而去。
離苦目視四方大地,他朗聲念道:“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我今見聞得受持,願解如來真實義~天魔!我的光明將照耀十方剎土,三千大千世界,你將無處藏身!”
霎那之間,離苦身發淨光,佛光普照,日月珠火,江河大海,羣山峻嶺,大地的每一處角落,皆放光明。離苦身法的光明,將天地萬物照耀成一片金色的海洋,再沒有一處陰暗的角落。
天魔的萬千個幽靈,盡數暴露在了陽光下,它們變成了一團一團黑幽幽的旋風。
心蓮大喜,他深吸一口氣,只見他身下的金剛寶座凌空上躍,直上雲霄。
心蓮微閉雙目,道:“我要將這萬千個惡魔惡種通通帶走,不能讓它們在蠱惑人間。”他雙手合十,朗聲誦唸心咒:“貝札咕嚕貝瑪悉地吽~”
忽見他的頭頂之上,神奇的驚現一個宏偉的金碗。那千萬個黑色的幽靈,隨着金光普照,如一個個黑色的蝌蚪,慢慢飄向天空,盡數被金碗吸了進去。
離苦大舒一口氣,喜慰道:“阿彌陀佛,上師終於封印了天魔!”
天空之上,普降甘露,陰冷的霧霜全部散去了,和煦的春風吹拂在盼兒的臉上,只聽得來自人間的一聲聲喜悅的歡呼:“結束了......我們人間勝利了......”
眼前春意盎然,彩虹當空,盼兒悄立良久,心裡卻如深秋般孤寂。她望向天邊的彩雲,又凝望住形同陌路的離苦,曾經無數剎那間的溫暖與感動,就像天邊的雲朵一般,風一吹,就散了。
盼兒想到這裡,鼻頭一酸,不禁哭出聲來。她頓了頓,將這一腔酸楚嚥了進去,說道:“凡女......凡女拜見光明菩薩......”她說的這句話,語氣上表面聽來畢恭畢敬,然而隱隱之中,卻流露出了些許傷感。
離苦雙目半睜半閉,一瞬之間,他眼中不禁流露出些許波動。他緊忙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眼來,又恢復了莊嚴平和的神態,說道:“阿彌陀佛,施主的前半生雖不免歷經苦難,但是施主心地善良,前世又與佛有緣,所以今生也遇到了許多的善緣奇遇。往後的日子,幸福必將降臨於你。”他頓了頓,又道:“等到徹底將天魔封印以後,你應前往色界天去修行,那裡生活美好,福緣深厚,處處都是善法,可以助你早日大悟,脫離輪迴苦海,永享極樂......”
盼兒擡頭抹了抹眼角的淚水,黯然望向離苦。他們面對着面,半晌卻無言以對。此時此刻,他們之間好似隔着一道巨大的鴻溝。
離苦望向盼兒的那雙眸子,猶如一汪春水盪漾,好似有千言萬語要向他訴說。
盼兒癡癡的望了他一會兒,忽道:“凡女,凡女希望能與大菩薩在一起修行......照顧你,陪伴你......”
離苦撇過頭,道:“我......我已不再是從前的我,證得菩提的道路上,不能再有半點的人間我執與情感......曾經的那些美好,會是我永遠珍藏的美好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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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兒微微搖頭,愁苦的一笑,那顆心彷彿墜入了萬丈深淵。良久後,只聽她黯然道:“感恩菩薩還記得,還惦念凡女......凡女不敢再纏着大菩薩了......”
離苦心頭一顫,他又閉上眼睛,刻意迴避開盼兒的目光。他聽得出來,盼兒的語氣雖然平靜,卻充滿了無盡的委屈與不甘。
離苦嘆了口氣,緩緩道:“施主,我......我在修行的道路上,確實與施主有過一段緣,往日與你在一起的美好,依舊在我眼前浮現,但那只是一剎那的美好,不要讓昨日太多的記憶與情感佔據你的心.....”
盼兒擡起頭,含在眼眶裡的淚水嘩啦啦流了出來,她終於忍不住了,放聲叫道:“離苦!你放下了嗎?你脫離苦海了嗎?你不是還要找你的爹爹媽媽嗎?這人間的情感,你就沒有半點留戀嗎?”
離苦不由得渾身一顫,胸口氣息上下一陣浮動,他怔怔的望向盼兒,心神稍定,道:“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放下,才能真正獲得幸福......”
盼兒望着他那雙光芒萬丈的眸子,那清澈的宛如琉璃一般的眼睛中,忽然浮現出一絲愁苦的眼淚,那裡有不捨,有留戀,有不甘!那短短的一瞬間,卻被盼兒捕捉到了。
盼兒往前一步,含淚道:“我就想知道,我在你慈悲的心裡,究竟是什麼?”
離苦雙手合十,道:“慈悲就是慈悲,是幫助痛苦的衆生從根源上拔除痛苦、最終得到真正快樂的心願與力量。於你,於衆生,都一樣,無大小分別。”
盼兒後退一步,她的神色近乎失態,不由得氣得瑟瑟發抖。
她指着離苦喊道:“你騙我!你心裡對我的感情,與對衆生的感情不一樣的!爲何你對衆生慈悲,卻獨傷我一人的心!”她這聲哭喊發自肺腑,七情蕭忽然凌空飛舞,再看盼兒竟抱頭蹲地痛哭起來。
離苦不禁心頭一酸,心裡面瞬間軟綿綿的一片,當即上前一步,俯身去扶她。他這一起心動念,身上的光明漸漸變得微弱,身形也變小了。
盼兒喜泣道:“離苦,你回來了嗎?”說着,不顧一切的抱住他。
這一瞬間,心蓮忽然眉頭一皺,只感覺天魔的萬千幽靈化身,又變得活躍躁動起來。
離苦急忙後退一步,一咬牙,推開了盼兒。他平靜地說道:“施主,離苦已成過去......諸行無常,諸法無我,寂靜涅槃......”
離苦所說的佛偈,在盼兒聽來,卻是如此的殘忍。她捂着疼痛的手臂,自己爬了起來,惶惑道:“我剛纔......我剛纔明明看見......你眼裡的淚水......你又何必說出這樣的話來......離苦不就是你嗎?”
離苦道:“離苦只是曾經的剎那間,那個人,已經不存在了......這世上,沒有什麼是永遠存在的......愛別離,怨憎會,撒手西歸,全無是類。不過是滿眼空花,一片虛幻。”
他閉目不語,集中意念,心無一物,他的渾身又散發出層層淨光,他的法相,又變化成了莊嚴偉岸的菩薩相。
盼兒追問道:“請問菩薩,這世上有沒有永恆不變的東西?”
離苦道:“世人都以爲永遠會很遠,其實,永遠也很短暫,短暫的轉瞬即逝......”
盼兒道:“請問菩薩,我們失去的珍貴美好的東西,該怎麼追討回來?”
離苦道:“失去的東西,其實從未曾真正的屬於你,不必追討,也不必惋惜......”
盼兒深深吸了一口氣,全身不住地哆嗦,悽然道:“是什麼能讓一個人絕情絕愛?”
離苦道:“無我相,無人相,無衆生相,無壽者相,即爲離於愛者。”
盼兒垂淚道:“可是那無數的剎那間,我根本就忘不了,該怎麼辦?”
離苦黯然長嘆,道:“萬法皆生,皆系緣份,偶然的相遇,暮然的回首,註定彼此的一生,只爲眼光交匯的剎那,緣起即滅,緣生已空。”
盼兒直視住他,忽道:“你看着我的眼睛說!”
離苦卻又撇下頭,不敢再看她一眼。
盼兒大聲道:“慈悲偉大的光明菩薩,既然你已經放下了,已經看破一切了,爲何你不敢看我的眼睛?”
離苦沉默無語,那莊嚴平和的神態蕩然無存。
盼兒接着道:“你還記得迦樓羅嗎?”
離苦一怔,連忙擡頭問道:“迦樓羅怎樣了?他在哪裡?”
盼兒哼了一聲,悶聲道:“你還會記得我們和迦樓羅曾經一起暢遊色界天的美好時光嗎?”
離苦道:“我答應過他,要治好他體內的蛇毒。”
盼兒道:“迦樓羅現在毒性發作了,他先去了色界天,咱們一起去找他吧......”
離苦道:“施主,我會去救他的......”
盼兒搖了搖頭,淡淡地道:“我終於明白了乾闥婆的痛苦......”
正在這時,只見紅纓忽然一個飛躍,站到了他們面前。她指向離苦,喝道:“小和尚!你到底是哪根筋搭錯了?你還是我們認識的那個人嗎?”
離苦低下頭,閉上眼,沉默不語。
紅纓氣急敗壞,說道:“當初我們兩個人不顧一切的到餓鬼地獄去救你,結果就救出來一個沒有心肝的人!”
盼兒與離苦的這番對話,每一句紅纓都聽得清清楚楚。眼前這個光明菩薩,根本就不是她喜歡的離苦,甚至讓她感到無比的厭惡。她不禁對盼兒心生同情,卻再沒有了半分嫉妒之念。
離苦雙手合十,道:“難勝尊者,我要隨上師降魔去了......”
話音剛落,金光乍現,離苦腳下的金光寶座騰空而起,緩緩飛向了心蓮。
紅纓愣住了,她不禁自問,自己所做的一切,曾經執着的一切,那憧憬的一切,究竟是爲了什麼?
沒過多久,心蓮上師頭頂之上的金碗,已將天魔的千萬個化身盡數吸了進去。
帝釋喜道:“上師,咱們終於封印了天魔!”
心蓮俯瞰向人間大地。放眼望去,人們皆好似做了一場夢似的,紛紛醒過了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心蓮面朝四方,放聲口唸法咒:“嗡阿哄,邊札古魯,貝馬悉地哄,舍。嗡阿吽,班雜咕嚕,貝瑪悉地吽。嗡阿吽,班則格熱,班瑪斯德吽。唵啊吽,班雜咕嚕,倍瑪薩得吽。”
霎那之間,佛光普照,天花紛飛,森林裡的參天大樹隨風舞動,天空中忽然飛來許多珍禽。樹與鳥交織發出美妙的聲音,如百千種樂器,同時演奏,令人心中升起美妙的感覺。
天神國方向,一道光芒照射過去,陰冷且發黴般的臭氣漸漸散去,那些狂暴失去理智的戰士們紛紛甦醒了過來,倒坐在地,獨自出神。
西域國王與中原的老將軍在千軍萬馬陣前,不由得相互擁抱,隨後他們手握着手,坐在一邊促膝長談。
大地上的芸芸衆生,皆聽聞到了心蓮上師妙法梵音,卻無人看見天空之上諸位天神的法身。
人們歷經了這次瀕臨毀滅的災難,見到成千上萬慘死的屍骨堆積如山,那些失去的親人與摯愛,那些損失的文明和不可磨滅的痛苦記憶,令得衆人陷入一片空前的反思情緒當中。
便在這時,西域國城邊驚現一道金光,不動明王化成的金佛像忽然裂開了。只見不動明王從金殼之中走了出來,他深吸一口氣,擡頭望見一片美妙的人間景象,登時臉上大喜。
他擡頭望見了心蓮上師,雙手合十,喜悅地道:“阿彌陀佛!佛陀幻化蓮花而生,最終降伏了天魔!”
焰慧見到老師安然無恙,急忙衝上前,喜泣道:“老師,弟子......弟子......”他一時激動萬分,竟哽咽的說不出話來。
離苦道:“上師,天魔已被封印!人間百廢待興,現在正是咱們爲衆生弘揚善法,宣講真理的最好時機!”
但見心蓮神色凝重,愕然道:“天魔還在......”
離苦心中一凜,茫然道:“上師,天魔不是已被您封印了嗎?”
心蓮卻顯得更爲緊張,他遲疑半晌,忽道:“光明菩薩,你還記得嗎?你與我曾有個約定,找到三界所有的轉世修行者,在咱們第一次見面的那片島嶼之上,創辦一個神通道場,降妖伏魔,常養衆生一切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