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谷長龍的追悼會冷冷清清,幾乎沒來幾個人。當初卻是高朋滿座,數不清的人要湊上門來,至於那些奉承拍馬的傢伙,都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就連自家親戚也故意避開,免得惹上什麼麻煩——聽說他是要去殺人,反而被前女婿所殺,至今兇手逍遙法外。

父親被殺前一晚,曾經與谷秋莎長談一宿,他說不想再這樣活下去了,與其在風燭殘年一無所有,不如跟那個人同歸於盡。女兒百般勸說他要放下,其實最放不下的是她自己,直到她主動提起另外一個名字。

“申明?”谷長龍暴躁地吼起來,“你還在想着他嗎?”

“如果你當初可以救他;如果你沒有一意孤行把他開除,還能給他一個機會,他會走上那條殺人的絕路嗎?他會死在冰冷的地下嗎?如果,你沒做過那些自私可恥的事,申明仍然會是我的丈夫,他會接受我寬容我,我們會過得很幸福,也不會有你的今天了。”

“住嘴!”

“1995年,在我們訂婚儀式前,申明跟我說過——錢校長遭到陷害而自殺,竟是你讓他去栽贓的,還欺騙他說是什麼鎮宅的法物!你不知道申明心裡有多痛苦,他覺得自己就是個殺人犯,間接殺死了一個正直的老人。但他不敢告發你,因爲你是我的爸爸,是他的岳父大人。他說自己遲早會遭到天譴,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以死謝罪。我最親愛的爸爸,是你利用了申明,最終又像拋棄一條生病的狗那樣拋棄了他!你是個卑鄙的人。”

“但我已經給了他最大的回報,讓我的寶貝女兒嫁給他這樣的小子!”

“爸爸,你去死吧。”

谷長龍羞愧地跑出家門,而谷秋莎並不知道,父親的懷裡揣着那把瑞士軍刀。

是我讓爸爸去死的嗎?

直到打開火化爐,谷長龍已化爲灰燼,谷秋莎始終在思考這個問題,卻連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了。

安奉完骨灰,有個男人正在等她,還是那張輪廓分明的臉,讓人想起從前日本電影裡的高倉健。

“谷小姐,警方已確認那把瑞士軍刀,就是殺死你父親的兇器。在帶血的刀柄上,採集到了路中嶽的指紋,基本可以確認他就是兇手。”

“等你抓到他再說吧。”

她冷淡地說了一句,側身向殯儀館門外走去,

黃海警官跟在她身後:“路中嶽很可能潛逃到了外地,網上通緝令已向全國發布,但請你配合我的工作。”

“你以爲這只是一樁簡單的謀殺案嗎?”

這句話讓他微微停頓:“其實,你的心裡很清楚,自從賀年的屍體被發現後,我就一直在盯着你們家。”

“賀年、我、我的父親,還有路中嶽——都跟1995年被殺的申明有關。”

這四個人都曾是申明最信任的人,卻在他最困難的生死關頭,反而背叛與傷害了他,可以說對於他的死,都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2002年至今,其中已有兩人死於非命,一人作爲兇手正在潛逃,我相信這一切都不是偶然的,應與當年殺害申明的兇手有關。”

“還剩下一個我,大概也離死不遠了吧?”

“對不起。”黃海第一次有了些表情,卻是淡淡的愧疚,“作爲警察,我很慚愧。”

“若你真想破案,可以去留意一個人,是個四年級的小學生——司望。”

“被你收養的那個孩子?”

“是。”猶豫片刻,她輕聲說,“我想,他應該認識申明。雖然,他在申明死後纔出生。”

“我不明白。”

“連我自己也不明白啊!爲什麼會認識這個孩子?爲什麼他會來到我的生活裡,讓我深深地愛上他,然後又把我徹底毀滅?”

黃海冷酷地點頭道:“我會去調查他的。”

“這個男孩的後背上有個記號。”

“是什麼?”

谷秋莎不想再跟警察糾纏了,她快步走出殯儀館,攔下一輛出租車而去。

來參加葬禮的親友實在太少,她把原本訂好的晚餐取消了,她窩在後排座位裡,看着車窗外冰冷的城市。

短短的三個月,她接連失去了自己的公司、財富、權力、家園、丈夫、父親,以及最珍視的孩子。

十年來,她從未想象過也不敢去想象,當申明被莫須有的罪名關在監獄裡,又被剝奪了最寶貴的教師身份,被葬送了十多年來寒窗苦讀得來的一切,最後還失去了自己的新娘,該是怎樣的痛苦與絕望?

就像此刻的自己……

申明?

如果有來生,你會是誰?

去年6月19日深夜十點,那個在後院裡燒錫箔的男孩嗎?

望兒?

最後的幾個月,他作爲養子住在谷家,所有秘密就在身邊觸手可及。更因爲谷秋莎的疏忽,讓公司大權旁落在路中嶽以及新來的總經理助理手中——她私下調查過馬力這個人,發現他在應聘過程中,塗改了自己的簡歷,清華大學的高才生沒錯,但高中是在南明中學,畢業於1995年,很可能是申明帶過的學生。

司望——馬力——申明。

這個四年級的小學生,究竟有多麼可怕?

出租車停了下來,並非谷秋莎租住的公寓,而是一條狹窄破爛的巷子,迎面是那棵剛冒出綠葉的大槐樹。

葬禮的下午,春天終於來了。

她看着三樓的那扇窗戶,外頭晾曬着女人與小孩的衣服。她翻看了樓道里的信箱,果然有印着何清影名字的信封,都是些垃圾郵件與廣告,看來他們母子還住在這裡。

谷秋莎不敢貿然上去,她必須秘密潛伏起來,夜以繼日,年復一年,如影隨形,盯着司望和他的媽媽,直到抓住他們的把柄,挖出隱藏在這個男孩身上的秘密。

比起殺了她父親的路中嶽,她更害怕這身高不足一米四,體重不到30公斤,曾經叫過她媽媽的男孩。

正當她要轉身離去,背後響起一個聲音:“谷小姐,很高興又見到你。”

是個溫柔的女聲,谷秋莎慌張地回頭,果然是司望的媽媽。何清影保持着姣好的面容與不曾走樣的身材,手裡拎着菜籃子,有幾條新鮮的帶魚,這是司望最愛吃的。

“哦,你好,我只是路過。”

谷秋莎都不敢去看對方眼睛,一年前她居高臨下地過來,面對這窮困潦倒的母親,施捨般提出收養她兒子的願望。如今兩個人卻交換了位置,雖然年齡相同,她卻似乎比何清影還老了好幾歲。

“谷小姐,你家裡出什麼事了嗎?”

何清影看到了她胳膊上的黑紗,谷秋莎苦笑一聲:“家破人亡!”

“怎麼會呢?”

“你是在裝小白兔吧?”谷秋莎毫不客氣地回了一句,“我剛從追悼會上下來,把我的父親燒成了骨灰。”

“對不起!”

何清影自然地後退了一步,盯着谷秋莎看了幾眼。

“我身上帶着死人的晦氣呢,不要靠近我哦!”

“這個……真是非常遺憾,以前承蒙您的關照,我心裡還很感激,要不要上去坐坐?”

“不必了,我怕打擾瞭望——”谷秋莎剛想說出“望兒”二字,馬上改口道,“司望。”

“剛過放學時間,我還不知道他有沒有回家呢。”

“何小姐,有句話我想跟你說一聲——雖然,你兒子是個難得的天才,但你不覺得他很奇怪嗎?”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望兒確實超乎常人的聰明,但在我的眼裡,他仍然是個普通的孩子,天涼了要加衣,生病了要送醫院,喜歡吃媽媽做的飯菜,僅此而已。”

不過,從何清影說這番話的眼神來看,谷秋莎斷定她在說謊。

“你相信嗎?人死後是會有來生的。”

“谷小姐,你在說什麼?”

“大概每個孩子剛出生時,都會殘留上輩子的記憶,無論是平安幸福壽終正寢,還是命運顛簸死於非命,抑或像某些人那樣英年早逝。所有美好的,悲傷的,矛盾的,無奈的,痛苦的記憶,都會糾纏在嬰兒腦中——這就是他們徹夜啼哭的原因。然後漸漸遺忘,直到再也記不起一星半點,大腦完全空白成一個稚童。”谷秋莎看着樓上那個窗戶,腦中全是另一個人的面容,第一次與他相遇的傍晚,“或許,在許多年後的街頭巷尾,偶然遇見前世的那個他,驀然回首似曾相識,卻已相隔整整一個輪迴。”

她不知道自己哪來的情懷,居然文縐縐地說了那麼多。

何清影似被觸動,低頭自語:“但人總是要忘記的,還是忘記了更好吧?”

“你認識一個叫小枝的人嗎?”

這是司望做夢時念叨過的名字,何清影茫然搖頭:“不知道。”

“如果,你也沒有發現他的秘密,那麼你必須要小心了!這個孩子身上帶着詛咒,會讓所有身邊的人遭遇不幸,比如我的一家,比如你的丈夫,還有你——”

“夠了!”何清影終於露出怒容,“你不覺得這是很過分的話嗎?”

“對不起,你是做母親的,但我也是個女人,我真的是爲你好,希望你能聽進我的話,否則的話……再見!”

谷秋莎頭也不回地走了,在路邊打上一輛出租車,天黑後纔回到自己的家。

不錯的一間公寓,月租金五千元。她還是藏了些錢在身邊,出事後變賣了珠寶首飾,可以供自己衣食無憂。

剛進玄關,脫下鞋子,聽到一陣急促的聲音,剛要回頭的剎那間,後背心一陣冰涼。

緊接着刺骨的疼痛,似乎某種堅硬的物體,來不及掙扎與尖叫,心臟已被刺破。

谷秋莎三十六年的生命裡,最後一眼所見到的,是掛在牆上她與司望的合影。

“你殺了人以後,一切都會變了。你的生活就從此改變了,你的餘生都要提心吊膽地過活。”

1995年,她與申明躺在牀上看過一卷錄像帶,一個月後,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