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平時早早起牀忙着做飯的羅氏,還一動不動的躺在牀上,睜着眼睛,目無焦距地頂着帳頂,雖然她嘴上說着不相信,可是一個出門在外,四年音訊全無的人,除了已經死,沒有其他的理由不與家人聯繫。
羅氏不知道遠征軍行軍路線,她不會想到遠征軍一路北上,離本土越來越遠,送信回國不容易,除了捷報,就連將軍都沒辦法傳信回京,更別說送到井塘村這種小地方來。
安健愁得一直拽頭髮,“妹妹,怎麼辦?大哥又不在家,大哥臨走時,還再三囑咐我,要我好好照顧娘,現在娘這個樣子,要怎麼辦?”
“二哥,你知道和寧城是哪年攻打下來的嗎?”安意邊用勺子攪動着鍋裡的粥,邊問道。
“知道,我聽大哥說過,是四年前攻打下來的,打了五天五夜,傷亡慘重。”安健不解,“妹妹,你問這個做什麼?”
“四年前。”安意微眯了眯眼,精光一閃而過,“朱二虎他在撒謊。”
“他撒什麼謊?”
“他說他是在攻打和寧城時,被砍斷了腿的。”
“對啊。”
“一個斷了腿的人,不能留在軍隊裡,會被遣送回國,從和寧回到井塘村,就算路途再遙遠,也不可能需要四年的時間。”安意分析道。
“他傷得那麼重,要養傷,等他養好傷,回來就晚了。”
“傷筋動骨一百天,再重的傷,也用不着養四年。還有,爹要是死了,朝廷會把死訊通知家人,可是這四五年來,我們沒有收到任何有關於爹的訊息。村裡入伍的人有十來個,可是除了朱二虎回來,其他的人都沒回來,也沒有訊息傳回來,難不成那些人都死了?”安意這一夜想了很多,越想越覺得朱二虎的話不可信。
安健撓撓頭,“聽你這麼說,他的話,是有說不通的地方,可是他爲什麼要撒謊?”
安意臉色微沉,道:“他爲什麼要撒謊,我不知道,但這足以證明,他說的話,不可信。”
安健苦惱地嘆道:“可是娘信了。”
“我們把事情分析給娘聽,娘會明白過來的。”安意把粥盛進碗,小心端進裡屋。
羅氏聽了兄妹倆的話,想起一件事來,“十六年前,村裡也有人打仗死了,朝廷發了公文來的,還給了五十兩安家銀。”
安意舀起一勺粥送到羅氏的嘴邊,“朝廷沒發公文說爹死了,那就表示,爹沒死。朱二虎看錯人了,他受了傷,眼花根本就看不清,滿嘴胡謅,我們可不能就這樣輕易相信他的話,遠征軍還在外面打戰,等打完戰,爹就會回來了,爹福大命大,他一定會回來和我們團圓的。”
羅氏嚥下粥,道:“你爹一定會回來的,他最疼你了,他臨走時說了,他會帶着金銀珠寶回來給你添妝,看着你出嫁的,他就一定會回來的。”
“所以啊,娘,我們要好好的在家等爹回來。”安意輕輕笑,又餵了羅氏一口粥。
羅氏點點頭,眼睛裡恢復了一點神采。
傍晚時分,聽到消息的柳氏跑了來,推開院門,喊道:“秋妹啊!”
羅氏從竈房走出來,“娘,您怎麼來了?”
“秋妹,秋妹,我可憐的孩子。”柳氏撲上前,一把抱住羅氏,眼淚刷刷地往下落,“你這孩子,跟我一樣命苦啊!年紀輕輕就要守寡,老天爺瞎了眼啊!我兒媳到底做錯了什麼?要這麼對待她啊?可憐的孩子啊。”
“娘,您別哭,清和沒死,他還活着,他會回來跟我們團圓的。”羅氏拍拍柳氏的背。
“沒沒死?清和沒死!”柳氏拉到和羅氏的距離,把臉上的眼淚胡亂一抹,盯着羅氏,“秋妹,你沒哄我吧?”
“娘,我做什麼要哄您,清和沒有死,朱二虎眼花看錯人了。您想想,要是清和有什麼事,官府早就派人來通知了,那會一點消息都沒有。”羅氏道。
“對喔,我真是慌了神,這都沒想到。”柳氏一拍額頭,“我老糊塗了,哎,沒事啦,我先回去了。”
“娘,您在這裡吃了晚飯,我讓我滿兄弟駕車送你回去。”羅氏道。
話音剛落,張鰱父子也進門了,兩人一路追都沒追到玩命似往這裡跑的柳氏。
羅氏留三人在家裡吃飯。
朱二虎的話,經過安意的分析後,羅氏和羅富貴等人、以及張家家都覺得是謊言,雖然搞不清他說謊的意圖,索性不去理會,自行託人想法子去打聽確實的消息。
井塘村的村民大部分都相信朱二虎的話,多數人對羅氏成爲寡婦寄於同情,對羅氏不相信朱二虎的話,也能理解。信了,就絕望了;不信,心裡存着念想,有個盼頭,就能活下去。
當然也有一些人是幸災樂禍的,這裡面就有柳嬸,雖然她的男人,有跟沒有也差不多。
秋收過後,曬了穀子,交了秋糧,勤快的人家種了一季的過冬菜,到了十月中旬,村民們清閒下來,村口常聚焦一堆聊閒的村民。柳嬸也有空出來,跟人說羅氏的閒話了,“要我說,羅秋妹這女人太不要臉了,她男人死了,還整天樂樂呵呵的,隔三岔五,打扮成那妖精樣進城去,她肯定跟她婆婆一樣,守不了寡,看她那騷樣,肯定會再找個男人嫁了的。”
“朱橋他娘,你嘴上積點德吧,何必往人心窩裡插刀。”有人聽不下去,勸道。
“她羅秋妹做得出,還怕人說啊,什麼叫往心窩裡插刀,她男人本來就是死了。”柳嬸拍着大腿道。
“你男人才死了呢!我大姐夫好好的活着,很快就會回來了。”羅小夏趕着鴨子路過,聽到了。
柳嬸啐了她一口,“說這鬼話騙誰了,人家朱二虎都說了,安清和死了,死了四五年了,屍骨都找不到,數十萬大軍了,死了個把小兵誰會知道,朝廷要等到遠征軍班師回朝,才能清點人數,到時候,就會發公文了,你們就等着吧,等着接他的死訊吧!”
“我打死你這個碎嘴婆。”羅小夏惱怒地衝上去,跟柳嬸扭打在一起。
旁邊的人覺得柳嬸不厚道,幫着扯偏架,羅小夏趁機把柳嬸的臉都撓花了,挑眉冷笑道:“看你還有什麼臉出來說我大姐的閒話。”
這件事過了四天,柳嬸臉上的傷結痂了,可以出來見人了,又不知悔改的到處跟人說羅氏的閒話。
“朱橋他娘,你趕緊回家吧,你家朱福財被人擡回來了。”有人過來喊道。
柳嬸趕忙回家,擡朱福財回來的人,告訴她,朱福財在賭場出老千,被人暴打了一頓。盧郎中不在村裡,沒人給朱福財救治,拖到半夜,他斷了氣。
朱福財家貧如洗,柳嬸哭着央求里正幫忙。里正見她可憐,就讓村裡人湊了點錢,給朱福財買了口薄棺。
同住一村,死者爲大,再大的怨恨也不計較了。羅氏打發安健去拜祭了一下,送上了五文錢的帛金。
三日後,在綿綿秋雨中,朱福財被葬在了墳山,他長女新柳的墳邊,父女在地下團聚了。
這天晚上,一家三口,洗了腳,關好房門,準備上牀睡覺,突聽到“叩叩”的敲門聲。
聽聲音敲得不是院門,是房門。
羅氏驚問道:“栓子,院子門,你沒關啊?”
“關了。”安健拿起放在門邊的長木棍。
羅氏把衣帶繫好,走到門邊,問道:“誰啊?”
“姐姐,是我。”
羅氏聽這聲音,有點不敢相信,“你是誰?”
“姐姐,我是秋學。”門外的人道。
安意驚愕,衛暘回來了?
羅氏一聽是羅秋學回來,毫不猶豫地把門打開了,“弟弟。”
衛暘從門外閃了進來,動作迅速的把門又重新關上。
安意看着衛暘穿着黑色的夜行服,心頭一緊。
羅氏和安健沒注意到,兩人很開心,羅氏緊緊地抓住衛暘的左手臂,問道:“弟弟,你怎麼麼去了這麼久纔回來,姐還以爲你不回來了?”
安健興奮地道:“舅舅,我每天都很用心的在練功,我現在一個人能打倒五六個了。”
衛暘笑了笑,道:“姐姐,你先坐下。”
等羅氏坐下,衛暘看只有安健和安意在,“柱子去哪了?”
“大哥進京趕考了。”安健道。
“姐姐,你認不認識一個叫安清和的人?”衛暘問道。
“你見着清和了?”羅氏驚喜的問道。
“安清和是我爹。”安健回答了衛暘的問題。
衛暘目光一閃,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弟弟,你是不是見着清和了?你在哪裡見着他的?他好不好?”羅氏眼巴巴地看着衛暘,急切地想知道安清和的情況。
衛暘看了眼安意,“我沒有見過他,我會知道他,是因爲……”衛暘頓了頓,“姐姐,對不起,我騙了你,我不是鏢師,我是個殺手。”
“弟弟,你在胡說什麼,你怎麼可能有是殺手。”羅氏不願相信。
“我是殺手,我接了一個任務,來這裡殺四個人。”衛暘聲音低沉地道。
“殺四個人?殺哪四個人?”羅氏顫聲問道。
“安羅氏,閨名秋妹,三十三歲;安康,小名柱子,十六歲;安健,小名栓子,十四歲;安意,小名喜兒,十一歲。這四人乃是上塘村人,現居井塘村。僱主姓安,名清和,零陵縣上塘村,今年三十五歲。”衛暘是看到四人的名字,才從同伴手裡搶過這個任務來接的,他在井塘村住了幾個月,知道上塘村和井塘村只有兩家姓安,不存在同名同姓這種可能,要殺的就是他認識的那一家人,給了他家庭溫暖的那一家人。
“這不可能,清和他怎麼會……怎麼會……不可能,這不可能的!”羅氏無法接受,這比安清和的死訊更令她無法接受。
“他爲什麼要殺我們?”安健沉聲問道。
“我接到這個任務後,去查了他的一些情況,他在攻打烏里雅國時,立下了赫赫戰功,皇恩浩蕩,現在他是從二品將軍,一個姓黃的老將軍覺得他是難得的將才,見他長年征戰,還未娶妻,有意將孫女許給他爲妻。”
“長年征戰,還未娶妻,天大的笑話。”安健冷笑,雙手握拳,眸底寒光閃動,“他把我娘置於何地?”
“他要停妻再娶,姐姐這個原配嫡妻,礙了新人的路。”
“安清和這個混蛋,他休想停妻再娶,我要進京告御狀,我要當面問問這個負心人,他這麼做,怎麼對得起我。”羅氏聽到安清和要另娶新人,憤怒代替了震驚。
“衛暘,我們憑什麼要相信你的一面之辭?”一直沒有說話的安意,冷靜地開口問道。
衛暘看着安意,“我要殺死你們,不費吹灰之力。”
言外之意,他沒有撒謊的必要。要殺他們,現在就能辦到,用不着兜這麼大一圈子。
“你的行爲,背叛了你的組織,這意味着追殺和死亡,你不怕嗎?”安意目光犀利地盯着衛暘。
衛暘緩緩地道:“殺手是爲了死而活着,那麼就讓我死得其所。”
“好,我相信你說的是真的,那麼,現在我們該怎麼做?”安意問道。
衛暘目光落在羅氏身上,“姐姐,你真的要進京去找他?”
“我要進京去找他,我要問問他,爲什麼要這麼對我?爲什麼要這麼對我的孩子?”羅氏面罩寒霜,咬牙切齒地道。
“我去收拾東西,明天一早就去京城。”安健道。
“二哥,我們要是就這樣去京城,沒到地方,在路上,我們就被人殺了。”安意道。
“喜兒說的沒錯,我們要秘密進京,不能讓人知曉。”衛暘沉聲道。
“不但要秘密進京,還要佈一個局,讓他以爲我們死了,這樣我們在路上才安全。”安意眸底閃過一抹精光。
衛暘微微頷首,“我進城安排一下,明晚再過來。”
“舅舅,一切小心。”安意道。
“我先走了。”衛暘打開門,走了出去,腳步一點,飛身而起,片刻間,消失在沉沉夜色中。
“舅舅的武功好厲害。”安健驚歎道。
安意把門關上,回頭道:“娘,收拾東西吧。”
這一夜,忙着收拾東西的,除了安家,還有柳嬸家。叢柳的跑回來了,還帶回一筆偷來的鉅款,柳嬸決定連夜離開井塘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