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備府的院落更傾向古樸厚重,這是大越武將人家更喜歡的風格。房屋的線條很明朗,簡潔大氣,並沒有那些花花綠綠的雕刻作爲裝飾。
糰子的院落裡有幾顆參天大樹,擋住陽光,兩顆樹中間,掛着一個搖牀。
丫鬟婆子懼怕莫顏的身份,很是恭謹,把糰子平日裡都做什麼細細地說一遍。
總之,這個孩子有點傻,幾個月的時候受風寒發高燒,而後身子越來越差。
說話晚,反應慢,見人要麼是不說話,要麼躲起來,都說三歲看老,自從陳癩子的姐姐懷了雙胎後,府上下人對正經嫡子更是怠慢。
怠慢歸怠慢,守備府又不是那等窮苦人家,而且糰子是衛知府的外孫,有這層關係在,糰子的補品湯水不斷。
“糰子平日吃什麼?你去廚房端點來。”
莫顏本想離開,見小娃依賴自己,心就軟了,她抱着糰子在院中走來走去,看到顏色鮮豔的花朵就採摘下來,給糰子玩。
糰子不像寶貝和寶寶那麼調皮,除開始張口後,並不喊人,但雙手抱着莫顏的脖頸,很是親暱。
人和人之間都是緣分,丫鬟婆子不敢多言,一切按照吩咐行事。
“你是說,衛知府昨夜來過?”
莫顏問的是看起來比較機靈的小丫頭,約莫也就七八歲的光景,大戶人家少爺小姐身邊都會有年齡差距不大的丫鬟小廝作爲玩伴。
“是啊,前院好像吵起來了,最後衛大人和夫人很晚才離開。”
小丫頭看着沒什麼心眼,莫顏套話,她就和竹筒倒豆子,巴拉巴拉說了很多。
“您能救救少夫人嗎?”
末了,小丫頭的包包頭晃了晃,眼中帶着希冀,肯定道,“少夫人是好人。”
一個粗使丫鬟,並不能得知守備府的私密事,小丫頭伺候糰子,很少到其餘院中去。
莫顏套話,然後計算一下,衛子纖臥病在牀已有幾個月了。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衛子纖在瀘州,有一段日子沒回孃家,衛知府想念,派人送了幾次信,才得知女兒臥病之事。
兩家發生激烈地衝突,衛知府夫人劉氏整日以淚洗面,很是愧疚,當初她瞎了眼,看錯人,害了自己閨女。
衛子纖剛嫁人的頭一年,夫妻恩愛和睦,的確過了一段時間美滿的日子。
後來衛子纖有身孕,夫妻不可行房,嚐到甜頭李公子怕衛子纖難過,就沒找通房丫鬟。
李公子偷偷摸摸到青樓發泄,長此以往,就被那些技巧高超的妓女們勾了魂魄。
每日飲酒作樂,鶯鶯燕燕不離左右。
衛子纖生產過後,得知真相大怒,夫妻二人大吵一架,衛子纖抓花了李公子的臉,因此不被婆婆待見。
男子三妻四妾,憑什麼讓自家兒子從一而終,守備夫人很護短,背地裡爲李公子到青樓尋歡作樂打掩護。
衛子纖心灰意冷,整日渾渾噩噩,糰子身邊的婆子伺候的不經心,糰子高熱,差點去了命。
在她最難過需要安慰的時候,突然得了個晴天霹靂,夫君和書房伺候的丫鬟胡搞到一起。
衛子纖是個要面子的性子,身邊的嬤嬤不住地勸說,這樣時候,若是倔強,強橫,不是把人往外推?
女子就該溫柔小意,先增進夫妻之間的關係,一個爬牀的死契丫鬟,不必放在眼裡。
順心了,就留着,不高興了,找個由頭打死,或者攆出去都可。
衛子纖直爽,光明磊落,幹不出那種小人行徑的事。
再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兩人在書房眉來眼去,就勾搭上了。
夫妻二人本來就不和睦,因爲丫鬟爬牀,鬧了個水火不容。
衛子纖索性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當李公子是個死人。
兩人雖是夫妻,一個月到頭也就能見一兩次。
家醜不可外揚,守備夫人聽到不利言論,當即發作,打死了兩個下人,丫鬟婆子們這才老實了。
衛子纖被軟禁,丫鬟婆子想給衛知府送信,全部被截下來。
之後發生何事,莫顏有大概的瞭解。
“姨姨。”
莫顏站在樹蔭下,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糰子小手摸了摸她的臉頰,輕聲呼喚。
“糰子乖,和姨姨回家好不好?”
莫顏親了親糰子的小臉蛋,這娃都兩歲多了,渾身上下加一起也沒二兩肉,瘦瘦小小的。
守備府烏煙瘴氣,小妾要生產,誰能照顧這個可憐的娃?
衛子纖怕是力不從心了。
“王妃,前院的婆子說,衛知府想來接外孫回去調養,被李守備頂了回去。”
有錢能使鬼推磨,墨冰使了銀子,對方見銀子比親孃還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守備府又不是沒銀子吃飯,孫子怎麼能讓姓衛的養活。
昨夜,衛知府和李守備還因此吵了一架。衛知府提出讓女兒和李公子和離,李守備答應的痛快。
但是糰子不能走,糰子是李家的孫子,除非衛知府承認衛子纖不貞潔,生出來的是野種。
“簡直是欺人太甚!”
莫顏渾身戾氣,她不在就欺負她的姐妹,這一家是嫌棄命太長了?
“姨姨,不氣。”
糰子縮了縮,眼淚圍繞着眼眶轉,小嘴抿着,雖然害怕,卻緊緊地抱住莫
害怕,卻緊緊地抱住莫顏不撒手。
一會兒工夫,去廚房端膳食的婆子回來,端了一碗藥粥。
“咱們少夫人病重,可夫人還是惦記着孫子,藥粥一天三頓,從來不曾落下。”
婆子察覺出莫顏的怒火,趕忙說好話,萬一南平王妃把守備府夷爲平地,她就沒地方做工了。
莫顏一手接過瓷碗,用鼻子嗅嗅,眉頭幾乎擰成一個疙瘩。
糰子瘦弱,腸胃功能不佳,消化吸收狀況差,補品滋膩,增加腸胃負擔,虛不受補。
整日用補品堆着,也難怪糰子越來越虛弱。
莫顏很是疑惑,只要有點經驗的郎中,都曉得這個道理,難道有人暗中害糰子?
高門大戶,都不如表面上那般和睦,只是李守備到底知不知情呢。
莫顏心亂如麻,隨手打翻瓷碗,不理會身後的丫鬟婆子,抱着糰子往外走。
墨冰在後面跟着,只要有人阻攔,全部放倒。
“哎呦喂,您怎麼帶着糰子走了,他是我們李府的小公子。”
這次出來的是府上管事婆子,追在莫顏身後,邊擦汗邊道,“小少爺身子弱,不能見陽光啊!”
“少廢話。”
莫顏停住腳步,眼神一寒。
她是南平王妃,將來是大越皇后,整個大越都是她的,別說是帶一個孩子走,就算下旨株連李家的九族,也無人敢說半個不字,她仁慈,不代表可以讓下人欺到頭上。
婆子一個趔趄,差點被石頭絆倒,她眼睛轉了轉,倒是不敢糾纏了。
傳聞南平王妃脾氣溫和,怎麼看都不像。
她纔不會那麼傻的頂嘴,萬一王妃發火,替死鬼一定是她。
“糰子,跟姨姨回家,晚點再回來看你娘,好不好?”
莫顏順着原路返回,輕聲慢語地拍着糰子的後背。
等了半晌,聽不到回答,莫顏低下頭來,糰子已經睡着了,蒼白的小臉上還掛着兩道淚痕。
“王妃,咱們是去知府衙門還是回去?”
墨冰打開車門,車內放置一個冰盆,她稍微放了些冷氣,怕糰子受寒,覺得差不多了,才攙扶莫顏上馬車。
“先回去吧。”
想了片刻,還是把糰子和兩個包子放在一起穩妥。兩個小的雖說愛胡鬧,之前對堂姐莫玉家牛牛還不錯。
馬車進入宅院,正好祝神醫在,莫顏抱下糰子,師徒二人交流心得。
“顏顏,虛不受補,這娃太小,要是一直用上好的藥材,不出一年就要夭折了。”
祝神醫摸摸鬍子,那些名貴藥材大多燥熱,對糰子來說,就是催命符。
“讓墨紫去廚房做點好克化的肉粥,多做些。”
万俟玉翎給的丫鬟各有千秋,莫顏是在回程路上,偶然一次嘗過墨紫的廚藝,就算拿御膳房的廚子來換人,她都是不肯的。
寶貝和寶寶在樹下挖坑,婆子打水給兩個小的洗手,兄弟倆拉着小手,穩穩地走向莫顏。
“娘,娘,抱抱!”
兄弟倆見孃親懷裡抱着個小不點,對有人搶佔他們的領地很是不快。
兩個包子抱着莫顏的大腿就要往上爬,試圖擠走糰子。
糰子被聲音驚醒,揉揉迷濛的雙眼,定定地看着寶貝和寶寶。
“你們倆個,這是糰子,你們的小哥哥。”
莫顏煞有其事地介紹,“糰子身體不好,你們不許欺負人,知道嗎?”
寶貝和寶寶聽懂了,停止向上爬的動作,乖巧地點點頭。
“姨姨,一樣。”
糰子出生起就沒出過幾次院子,對雙胞胎表示驚訝,三個小的坐在鋪好的墊子上,擺起積木。
不一會兒,墨紫端上肉粥,糰子第一次吃到不同味道的粥,見弟弟們吃的很香,他一口氣吃了大半碗。
吃飽喝足,三個小包子也累了,互相依偎睡在牀上,莫顏冷眼從旁觀察,寶貝和寶寶會下意識地維護糰子。
睡覺時,兄弟倆把糰子夾在中間,形成保護的姿態。
天色暗淡,天邊一層層灰色的雲,夕陽變成橙紅色的圓球,正逐漸消失在天際。
派去看診的郎中過來回話,衛子纖必定是肺癆無疑。
莫顏心涼了半截,沒有抗生素,肺癆是必死的病症,就算是師父祝神醫,也無有效手段。
所謂的偏方,不過是碰碰運氣,有時候歪打正着,可多半卻絲毫沒有效果。
糰子還這麼小,難道就沒一點法子?
上午,莫顏還雄心壯志地要醫治好衛子纖的病症,這會她又覺得相當棘手。
“爲師倒是聽說過一種法子。”
祝神醫潛心研究醫術,在外行走多年,聽聞有民間赤腳大夫用生小孩的包衣給肺癆病人服用。
包衣有營養,而肺癆屬於高消耗病,更需要補充營養。
莫顏若有所思地點頭,從理論上挑不出錯,但是治標不治本。
“師父,我覺得咱們應該再去一趟守備府。”
莫顏關心則亂,心緒不寧,從昨日晚就開始煩躁,等靜下來思考後,她有所懷疑。
按照常理而言,肺癆並不是常見病症,患者多半抵抗力低下,身子弱,長期營養不良或者被傳染所致,衛子纖一條都不符合。
紅荔和幾個丫鬟貼身服侍,沒任何防護措施,無人被傳染。
“難道說被下毒了?”
莫顏被自己的想法嚇一跳。
衛子纖和她不同,衛知府兢兢業業,全憑業績,一路做到瀘州知府,並不可能觸犯到某些人的利益。
衛子纖雖說是她的好友,二人並不是時刻聯繫,見面的機會不多,若說被莫顏牽連,也夠不上邊。
祝神醫擔憂胖丫,先行離開,莫顏一個人坐在房中思考。
掌燈時分,万俟玉翎歸來,他揮手讓墨冰退下,獨自一人進入到臥房,點燃桌上的火燭。
突來的光線,讓莫顏愣住,擡起手頭,怔怔地看着万俟玉翎。
“顏顏,你預感很對,李守備和蠻族有勾結,是袁煥之的人。”
万俟玉翎眼神平靜,語氣無任何波動,似乎對這個結果不意外。
馮牡丹的師父以爲自己隱藏的很好,昨日消停一天,在晌午時分,到城中一處鋪子打酒。
客棧樓下就有酒鋪,他捨近求遠定是有問題,己方的人跟蹤,進酒鋪卻發現,馮牡丹的師父不見蹤影。
後來根據調查,酒鋪是守備府借用管事親戚的名頭開的。
若李守備是袁煥之的人,通敵叛國的大罪無法避免,株連九族,衛子纖和糰子該怎麼辦?
莫顏當然希望自己的好姐妹平安無事,至少,她要想辦法保住糰子的性命。
“夫君……”
“把衛知府和劉氏叫來吧。”
万俟玉翎拉住莫顏的手,事關重大,任何知情人都有走漏消息的可能性,蠻族人比泥鰍還狡猾,這條線說什麼都不能失去。
“我知道,此事作爲機密。”
天已經漆黑,沒有月光,伸手不見五指。
莫顏飢腸轆轆,墨紫下了兩碗雞湯麪,她陪着万俟玉翎用膳,二人吃了大半,聽說衛知府和夫人來了,就在前院帶客廳等候。
“王爺,王妃。”
衛知府和劉氏忐忑不安,守備府傳出一些不好的謠言,毀他們閨女的名聲,二人多次上門理論。
李守備武將出身,蠻不講理,糾纏的次數多了,就用外孫糰子威脅。
衛子纖出嫁,是李府的媳婦,兩人想討個公道,心有餘而力不足。
得知真相,衛知府氣得吐血,在牀上躺了好幾日,他從未受過這樣的窩囊氣。
“您二老這是幹什麼!”
莫顏跟在万俟玉翎身後,二人剛進門,衛知府眼睛一亮,即刻拉着劉氏下跪。
他原想着,這是家事,不好麻煩別人,所以一直隱忍沒有給京都送信。
於情於理,莫顏都不必管這攤子閒事,可她還是來了。
分賓主落座,莫顏對二人點頭,直截了當地道,“纖纖的情況,我都聽說了,您二老可有什麼章程?”
一句話,問得劉氏涕淚橫流,她用帕子抹着眼淚,半晌沒說出話。
衛知府面色悽然,佝僂着腰,不知從何說起。
自家捧在手心的珍寶,嫁到李家,李家人竟然是這樣對待的!
李公子染上見不得光的髒病,往衛子纖身上潑髒水,偏生這個時候女兒重病,讓李家鑽了個空子,解釋不清。
“我衛家女,不怕死,求王妃做主,還小女清白的名聲。”
衛知府語氣堅定,挺直腰板跪在地上,他知道很難,可不能讓女兒死了還被這些人戳脊梁骨。
李公子沾染花柳病,在瀘州幾乎是不公開的秘辛,百姓們私下議論紛紛,傳聞是被衛家小姐傳染。
“伯父,快快請起。”
不說衛知府和爹爹莫中臣有點交情,就單論她和衛子纖的姐妹情誼,這件事莫顏不會袖手旁觀。
尤其在得知李家的情況後,莫顏只想把此事鬧大,越大越好,讓衛家和趁機和李府脫離關係。
“糰子被我接來了,在後宅和兩個小的在一起。”
莫顏先給二老吃個定心丸,把今日到李府探望衛子纖的情況說一遍。
“李守備欺人太甚!”
衛知府雙目猩紅,麪皮抽動,手指的關節卡卡作響,他騰地站起身,一副要去拼命的架勢。
万俟玉翎輕叩茶盞,神色漠然,盯着桌面跳動的火燭,不知在思慮什麼。
劉氏抓了抓衛知府的衣袖,衛知府恢復理智,再次頹然地坐下。
當年劉氏第一眼看到莫顏就很喜歡,果不其然,莫顏很有福氣,嫁給南平王,被捧在手心,成親沒多久,就生了一對象徵祥瑞的雙胞胎。
反觀自家閨女,沒過上幾天的好日子,她這當孃的夜不能寐,恨自己瞎了眼,急匆匆地讓閨女出嫁,沒有好好打聽李家的門風。
其實走到今日這步,並不能怪劉氏,只能說,人心易變,況且早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李守備包括族人都難以逃脫。
“都怪我,都怪我這個當孃的。”
劉氏抹了把眼淚,道出其中的內情。
大娘初二,衛子纖回孃家,委婉地表示想與李守備的兒子和離。
劉氏聽聞大怒,女婿有小妾姨娘,自家閨女也是正妻,還怕個妖妖嬈嬈的奴才秧子不成?
去青樓找樂子,男子最基本的交際應酬,和粉頭的都是逢場作戲而已,劉氏勸說衛子纖不必當真。
只要能在府中當家理事,男人怎麼樣都不重要,再說女子和離之後,能找到什麼樣的好人家?
不說別
不說別的,糰子怎麼辦?畢竟是姓李,萬一找了個狠心的後孃……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關上門都有事,劉氏好說歹說,勸了一通,這才把人勸走。
“現在想來,當時都怪我啊,不然纖纖哪能受這種委屈!”
劉氏哭的衛知府心煩意亂,事情發生了,要做最壞打算,他們來,已經很麻煩南平王妃了。
“姨母,李家狼心狗肺,不如讓纖纖和李家義絕吧。”
莫顏嘆息一聲,說出自己的想法。
若是和離,糰子還是李家的子孫,將來逃脫不出九族的範圍,但是義絕不同,恩斷義絕,衛家和李家無半點瓜葛,老死不相往來。
事情必須要鬧大,讓瀘州的百姓們知曉,李家是如何對待兒媳的。
“糰子怎麼辦?”
衛家人一直想把衛子纖接回孃家調養身子,就算是絕症,拖個三年五載也是好的。
老人家最放心不下外孫,從小就病病歪歪,劉氏狠不下心,怎麼說那也是女兒十月懷胎生出來的親骨肉。
“糰子我來想個穩妥的法子。”
莫顏的手下意識地敲打桌子,糰子是李家子孫,這點不會錯,不如詐死,換個身份。
糰子身子不好,李家人不重視,李守備和夫人正盼着丫鬟肚子裡的新孫子。
師父祝神醫身上有假死藥,給糰子服用,然後李代桃僵,把糰子弄出來。
剩下衛子纖的事情比較好解決,李家定會把糰子的死推到她身上,正是義絕的最佳時機。
唯一讓莫顏放心不下的,還是衛子纖的病,有一線希望就要盡最大努力,萬一治好衛子纖,而李公子一命嗚呼,之前李家潑髒水,全部還給李家,關於花柳病的謠言不攻自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