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1、城破
承安五年八月十五
又是一年中秋佳節,只是這一天金陵皇城內外的人們卻沒有誰有心思慶賀中秋佳節。因爲這一天傍晚,尚且還沒有看到中秋的滿月,金陵皇城的另外三座城門也都陸續被打開了。至於南城們以南宮緒爲首的辰州軍更是已經先一步的殺入了城中。無奈之下,守城的將士只能放棄了外城退守內城門。只是,外城都守不住,內城又能守多久?
鄂國公站在城樓上,望着外面正在奮力攻擊的辰州軍和幽州軍,心中只覺得一陣無可抑制的悲哀和無奈。
“國公。”南宮懷一身戰甲快步走了過來,消瘦的臉上一雙眼睛熬得通紅。遠遠望去,在亂軍中第一眼就能夠看到坐在馬背上的身形單薄卻依然坐的筆直的南宮緒。南宮懷不知道自己是應該感到欣慰還是羞愧。父子敵對到如今這樣的局面,只看結果的話明眼人都知道他是輸了。
鄂國公回頭看了一眼南宮懷,神色淡然,“楚國公啊。”
南宮懷嘆了口氣,與鄂國公並肩而立,站在城樓上望着下方問道:“國公覺得,咱們還有勝算麼?”
鄂國公良久不語。
南宮懷也不真的是全然沒心沒肺無血無淚的人,即便是自私自利,但是面對如今這樣的局面卻也難免有幾分感觸。當年他們追隨先帝驅逐北元人的時候是何等的豪邁氣概,跟隨先帝入住皇城的時候又是何等的意氣風發?只可惜,先帝駕崩不過區區數年,就連金陵皇城都守不住了。
南宮懷知道他們沒有勝算,他也沒打算要替蕭千夜死守金陵城。只是如今他只能依靠宮馭宸了,宮馭宸沒說能走他也就只能繼續待着。但是南宮懷知道,宮馭宸是不可能陪着蕭千夜一起死的,所以他也不着急。
暗暗嘆了口氣,南宮懷有些後悔起當初答應宮馭宸去幫他抓夭夭了。若不是因爲這個,他又怎麼會被紫霄殿的人盯上?一旦離開了數萬大軍的包圍又沒有水閣的護衛,他一個人是無論如何也逃不過紫霄殿的追殺的。
“啓稟國公,大事不好!”幾個將領匆匆跑來,還未走進便高聲叫道。鄂國公心中一沉,沉聲道:“什麼事?”
將領道:“城中多處地方突然起火,另外,崇華門…崇華門破了!”
其實不用那將領說話,他們也看到了遠處突然冒起來的火光和煙霧。崇華門是內城九門,但是…怎麼會這麼快?!
南宮懷臉色也是一沉,心中卻已經有了退意,沉聲道:“內城中有燕王府的細作!”
鄂國公搖頭,有些無力的道:“只怕…不是燕王府的細作,而是……”而是有人做內應,背叛了陛下吧。就算是有細作,又有多大的能力可以打開城門?只能是城中位高權重之人所爲。
匆匆而來的將領也道:“老國公說的不錯,是慶王和宜春侯帶人打開了城門。此時…辰州軍已經入城了。”
衆人齊齊望向鄂國公,想要他拿個主意。鄂國公蒼老的容顏上卻只有無奈和悲傷,無力地揮揮手道:“罷了,都去吧。”
“老…國公?”
鄂國公道:“想要做什麼便去吧…”內城不比外城寬闊,原本以爲雖然退守內城,但是憑着城池堅固和留守外城的士兵以巷戰也能阻擋一些時日。但是現在看來,只怕留在外城的將領已經都投降了吧?內城九門,一旦有一個門破了剩下的也都保不住了。更何況…早就已經知道金陵皇城守不住,又何必再讓這些將士去送死呢?鄂國公蒼老的容顏望着依然駐守在城樓上一張張年輕的面孔,蒼老的容顏上只剩下一片苦澀。
叔侄相爭,君臣相殘,皇位更迭…又跟這些普通的士兵有什麼乾洗?夠了……
鄂國公轉過身離去,只留下一個顫巍巍的蒼老身影和一衆無措的將士們面面相覷。
“這…楚國公,咱們該如何是好?”那將領顯然沒想到竟會是這樣的結果,只得問站在一邊的南宮懷。雖然南宮懷如今的名聲實在是不怎麼樣,但是畢竟還是追隨先帝的開國功臣,鄂國公走了,這個時候也只有他還能拿的了主意了。
南宮懷看着鄂國公離去的方向,心中冷笑了一聲面上卻是絲毫不露。挑眉道:“老國公不是說了麼?想幹什麼幹什麼去。”說完,擺擺手也轉身走了。
“鄂國公!”南宮懷追上了蹣跚而行的鄂國公,開口叫道。
鄂國公回頭,平靜地望着南宮懷半晌不語。南宮懷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笑道:“老國公爲何這般看着在下?”
鄂國公道:“楚國公現下…是陛下的人,還是宮閣主的人?”
南宮懷一驚,很快又恢復了平靜笑道:“鄂國公說笑了。”
鄂國公搖搖頭道:“這話老夫是白問了,楚國公若有半分效忠陛下之心,又豈會…千里迢迢的去辰州幫宮馭宸搶一個孩子。”
南宮懷沉默了片刻,只得嘆氣道:“果然什麼事情都瞞不過鄂國公。”
鄂國公問道:“崇華門被破,與宮閣主有幾分關係?”
南宮懷皺眉,猶豫了一下有些不確定地道:“大概,是有那麼幾分關係吧?”他雖然如今算是幫宮馭宸辦事,但是他跟宮馭宸的關係可着實不怎麼樣。不過是互相利用而已,宮馭宸自然也不會告訴他什麼機密的事情,就是這些也只是偶然聽宮馭宸提起罷了。其實南宮懷也不明白宮馭宸一會兒幫着燕王對付蕭千夜,一會兒幫着蕭千夜殺燕王到底是想要幹什麼。按理說念遠的身份敗露,宮馭宸跟燕王可算是徹底翻臉了,但是一邊幫蕭千夜守城卻又一邊幫燕王開城門到底是想要幹什麼呢?
“老國公是爲了這個放棄的?”南宮懷皺眉道,方纔他還在心中嘲諷鄂國公,剛看到崇華門破了就撂挑子,也不見得比他要高明幾分。
鄂國公擡頭望了一眼昏暗的天空,道:“老夫多次提醒陛下宮馭宸不可信,可惜陛下…既然連陛下自己都放棄了,便放過那些無辜的將士罷。”
“老國公仁慈。”南宮懷心中不以爲然,不過是自己怕死罷了。
鄂國公卻沒有閒心理會南宮懷的恭維和他的心思,擺擺手道:“楚國公不必理會老夫,有事便自去忙吧。”
南宮懷笑道:“還是在下送老國公回府吧。”
鄂國公沒有再理會他,轉過身慢慢朝着前方走去。南宮懷也不在意,不緊不慢的跟在鄂國公身後走着。
兩個人影悄無聲息的出現在了僻靜無人的街角,跟在鄂國公身後的南宮懷不由得眼神一縮,警惕地往後退了一步。
黑衣灰髮的星危抱劍站在街邊,他旁邊不遠處,簡秋陽穿着一身戰袍脣角噙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靠着牆壁,笑吟吟的看着南宮懷。兩人身後的街道上,是越走越遠的鄂國公的身影。不知是沒發現兩人還是不想理會,鄂國公既沒有回頭也沒有加快腳步,依然慢慢地朝着前方走去。
南宮懷警惕地盯着眼前的兩人,簡秋陽淡笑道:“楚國公,別來無恙?”
南宮懷勉力一笑,“簡將軍,別來無恙。”
簡秋陽笑道:“前些日子楚國公帶走了我們家小小姐,並殺了紫霄殿麾下柳寒,不知這筆賬,楚國公是打算在這裡算,還是跟咱們一起到公子和郡主跟前去算?”南宮懷忍不住變了臉色,側首看了看周圍。簡秋陽笑道:“楚國公不必看了,跟着楚國公的那幾個人自會有人招待他們。楚國公實在不該在這個時候離開軍中。”
南宮懷心中鬱悶,眼瞅着大軍就要敗了,他不離開纔是怪事。只是沒想到這些人放着好好的攻打金陵的功勞不要,竟然這個時候跑來找他,更沒想到的是,宮馭宸派來保護他的人竟然這麼沒用。
南宮懷自然不知道,宮馭宸早將全部的經歷都放到了自己最重要的計劃上,能派幾個人保護南宮懷已經算是守信了。被宮閣主坑的血本無歸的人比比皆是。
論武功,南宮懷絕對不是簡秋陽和星危的對手的。面對此情形,南宮懷只得識相的嘆了口氣,道:“我跟你們走。”
聞言,簡秋陽倒是有些遺憾。旁邊的星危素來冷漠的眼眸中也難得的閃過一絲失望。從兩人的表情,南宮懷就看出來這兩個人是真的想要殺了自己,而不是想要帶自己回去。這個理由大約就是出在那個叫柳寒的人身上,所以他也就更加小心翼翼起來,“兩位若是想要報仇可是找錯人了,在辰州老夫沒有殺過半個人。”
簡秋陽冷笑一聲,不知是不是相信了南宮懷的話,只是側首對星危道:“星危,勞煩你帶他回去吧。”
星危沒說話,直接一閃身出現在南宮懷跟前,南宮懷連反抗走來不及就被人一劍柄敲暈在地上。星危一手拎起南宮懷,朝簡秋陽點點頭轉身離去。
“啓稟陛下,內城破了。”皇宮裡,內侍急匆匆的前來稟告。
蕭千夜獨自一人坐在御書房裡,卻沒有如往常一般的暴跳如雷。依然俊雅卻顯得有幾分憔悴的容顏上甚至沒有一絲的擔憂和着急,只是微微點頭道:“朕知道了,退下吧?”內侍有些驚駭地擡頭看了一眼蕭千夜,心中有些不安卻不敢多說什麼,扣了個頭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蕭千夜坐在龍椅裡,擡頭望着雕刻精美富貴的房樑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
這一刻,他心中一時間倒是分不清是在惶恐憤怒,還是該鬆了口氣。五年多了…坐在這個位置上他沒有過一時半刻的安寧和舒服,戰戰兢兢的做着一切對的不對的事情,惶恐地想要圍護自己這身下的寶座。如今,終於該結束了。
“陛下。”一個黑衣男子出現在殿中,跪倒在地上沉聲道。
“說罷。”蕭千夜淡然道。
黑衣男子低聲道:“內城九門已破三處,鄂國公棄守,南宮懷失蹤。幽州軍和辰州軍已經向皇宮逼來。”
蕭千夜點點頭,“知道了,宮馭宸何在?”
“宮閣主依然在宮中。”
蕭千夜脣邊勾起一絲冷笑道:“朕知道了,下去吧。”
“是,屬下告退。”
黑衣男子無聲的消失在大殿中,蕭千夜站起身來,出了御書房的大門朝着後宮的方向走去。
太后宮中,太后一身素衣正跪坐在殿中的佛像前誦經。聽到腳步聲方睜開眼睛轉身,看到走進來的蕭千夜略帶些歲月痕跡的清秀容顏上露出慈愛的笑容,“夜兒,你來了。”
“母后。”蕭千夜跪倒在太后面前,低聲叫道。
大殿裡有片刻的沉默,太后嘆了口氣道:“守不住了麼?”
蕭千夜沉默的點了點頭,擡手伸手摸摸兒子憔悴疲憊的容顏,輕聲道:“那也沒什麼,你已經盡力了。看在你皇祖父和父王的面子上,你三叔不會傷你性命的,至少…現在不會。”
“孩兒無能,連累了母后不能安享天年。”蕭千夜閉眼道,雖然貴爲太后之尊,但是從他登基開始就事情不斷,太后也是操心的時候多享福的時候少。
太后淡淡一笑,“母后這一生也算是順風順水了,有你在,母后並無遺憾。”
聽了太后的話,蕭千夜臉上更多了幾分愧疚,擡頭望着太后道:“母后說的不錯,燕王叔看在父王的份上,必然不會薄待母后。孩兒無能,只盼着母后將來了平安順遂,安享天年。”
“夜兒,你想要幹什麼?”太后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不詳之意,忍不住拉住了蕭千夜急聲問道。
蕭千夜不由一笑道:“母后別擔心,孩兒不會做不該做的事情的。事已至此,孩兒只是有些對虧父王和皇祖父罷了。孩兒…想起太廟向皇祖父請罪。”
太后這才鬆了口氣,雖然心中仍有不安卻也只得押了下來,輕聲道:“也罷,你去吧。事到如今,我兒不必太過苛責自己。”
“孩兒多謝母后。”蕭千夜又朝着太后行了一個大禮,這才站起身來起身告辭。
看着蕭千夜離去的聲影,太后不由得有些出神。等到他的背影在大殿外消失,太后回過神來卻已經是淚流滿臉。嘆了口氣,太后轉身跪倒在佛前,再一次默默地誦起了經文。
佛祖在上,信女不求今生不求來世,只盼我兒一世平安。
離開了太后的宮殿,蕭千夜又去了皇后宮中,不過卻並沒有進去。如今宮中人心惶惶,甚至有不少宮女內侍逃出宮中,即便是皇后宮中也是人心渙散,侍候的人也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蕭千夜進去,倒也沒有驚動皇后。
皇后正抱着大皇子教導他讀書,並不十分美麗的容顏上帶着慈祥的笑意,並不讓人驚豔卻令人覺得靜謐而溫暖。蕭千夜有些失神的望了妻子和兒子一會兒,有些黯然的轉身走了出去。自他登基之後與皇后的關係就十分冷淡,不,或許在更早之前他們夫妻的關係除了名分也就不剩下什麼了。此時他又還有什麼顏面去見自己的妻子和兒子呢?
出了宮殿,正巧與一個宮女迎面相遇。那宮女也嚇了一跳顯然沒想到這個時候皇帝竟然會來皇后宮中。連忙跪下道:“見過陛下,皇后娘娘…奴婢這就去稟告娘娘……”
蕭千夜揮了下手淡然道:“不必了,朕只是隨便走走,不用告訴皇后。”
“是,陛下。”宮女有些茫然地看着皇帝漫步離去,暗暗鬆了口氣。
“陛下。”出了皇后宮中,等在門外的內侍小心翼翼地叫道。如今這個時候,陛下又明顯有些不對,他們這些做下人的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原本想要再去朱妃宮中看看的蕭千夜突然有些意興闌珊起來,掃了一眼內侍道:“怎麼?”
內侍道:“方纔侍衛來稟告,韓大人和周大人求見。”
蕭千夜頓了一下,搖搖頭道:“讓兩位先生回去,朕有事,無瑕見他們。”
“這……”內侍有些遲疑,陛下素來對兩位大人十分寬厚,極少拒絕他們的求見。不過如今這個形勢,倒也是情有可原吧?想到此處,連忙道:“是,陛下。”
蕭千夜點點頭,轉身往前朝的方向走去。
“陛下…陛下這是要去哪兒?”
“太廟。”蕭千夜淡然道。
宮馭宸站在門口,漫不經心地看着漸漸走近的蕭千夜。
“陛下這是要去哪兒?”
蕭千夜淡淡道:“去哪兒,宮閣主不是知道麼?否則又怎麼會在這裡等着。”
宮馭宸也不掩飾,笑道:“在下只是來通知陛下一身,燕王已經入城了,最晚明天一早,只怕就會入宮。”
蕭千夜點頭,“多謝宮閣主告知。”
宮馭宸嘆了口氣,“那麼…陛下準備好了麼?”
蕭千夜定定地忘了宮馭宸許久,方纔開口道:“朕還有什麼好準備的,橫豎不過是個亡國之君罷了。宮閣主準備好纔是真的準備好了。”
“這是自然,比不讓陛下失望。”宮馭宸微笑道。
“那就好。”蕭千夜一笑,轉身離去。
身後,宮馭宸的眼眸也越發的幽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