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雜醞釀着自己悲傷氣氛的華溪煙,就像是忽然間被人扼住了脖子一般,源源不斷散發而出的悲涼氣息,就這麼驀然止住了。
擡頭看着這雙在昏暗的環境中依舊黑亮無比的鳳眸,將他眼底的認真神色看得清清楚楚,華溪煙才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
雲祁衝着華溪煙勾脣一笑,趁着沒人注意的時候擡手揉揉她的發,萬分寵溺。
華溪煙知道了他的意思現在不便,一會兒再說。
沒多久,梓泉的檢驗完畢,看着那仵作之前做的記錄,冷笑一聲:“砒霜?你見過誰家砒霜毒發是這幅模樣?”
那仵作從一開始梓泉上手的時候,便知道是遇見了行家,早便戰戰兢兢驚恐萬分,如今被梓泉這麼冷聲質問,心下惶恐更甚。
他也是奉命行事,刑部的一切已經被打點好,他按照上頭的指示來便是。而且皇上最終也只是看看這驗屍結果,不會親自來此。哪裡料到,會半路殺出一批程咬金?
這般想着,仵作禁不住擡頭朝着一邊望去。
“咳咳……”兩聲傳來,仵作一個哆嗦,擡了一半的頭再次惶恐垂下。
寧煊上前兩步,瞟了那仵作一眼,開口道:“神醫莫怒,這仵作自然比不得神醫見多識廣,誤判也是情有可原,不知神醫可否告知,謝世子的死因?”
“黑煞。”梓泉只是吐出兩個字,並不多言。
雲祁轉身出了停屍房,梓泉立刻擡步跟上,不管寧煊是否打算再問自己些什麼。
寧煊知道雲祁身邊的人都是和他一個性子,也知道那些人開罪不得,於是也瞥了那仵作一眼,走了出去。
天隆帝拿到驗屍結果的時候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對着梓泉道了聲辛苦。
坐在一邊的謝莊妃早在聽到梓泉的稟告之時怔楞在了當場,反應過來之後立刻緊緊扒着天隆帝的袖子,腫的幾乎睜不開的眼睛再次流出淚來:“皇上,這是殺害啊!皇上!您要爲臣妾侄兒做主啊!”
天隆帝被她吵得有些頭痛,但還是壓着性子道:“朕知道!”
謝莊妃再次嗚嗚咽咽地哀聲哭了起來。
“你二人去查此事!務必在陳郡謝氏之人進京前給朕一個說法!”天隆帝看着下方跪着的兩名大臣,下了死命。
刑部尚書和大理寺卿一陣汗顏,想着他們已經派人嚴加看管謝政的牢房了,還是出了這樣的事情,這是單單一個“查”字就可以出來的嗎?
但是今天的傳喚還是以二人的“遵命”收了尾。
華溪煙回到棲鳳宮之後,便坐在榻上,還讓尋秋準備了兩碟點心,一邊慢慢用着一邊等着那人來給她解惑。
不同於棲鳳宮的寧靜祥和,落凰宮之中乃是一陣血雨腥風。
寧煊走進落凰宮,還來不及行禮,便被猛然轉過身來的李後扇了一巴掌。
“是不是你!”李後用塗着豔紅色丹蔻帶着鎏金護甲的手指着寧煊,咬牙切齒地吐出這麼幾個字。
寧煊立刻撩袍跪倒在地,沒有半分遲疑地道:“正是兒臣。”
雖說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但是李後還是氣個夠嗆,繡雁趕緊上前爲李後順着胸口,老半天,李後才從胸腔中擠出兩個字:“原因!”
“兒臣是爲母后分憂!”寧煊擡頭看着李後,一字一頓地道,“兒臣這些日子以來,看母后日日糾結,拿不定對謝家的態度,所以兒臣便爲母后做了這個主!”
李後似乎很少見寧煊以一種如此堅定的語氣和自己說話,在她的印象中,這個兒子向來對她的話唯命是從,唯一的一次,也是上次華溪煙要回宮的時候,因爲柔嘉的事情而產生的爭吵。
“我上次告訴過你,溫家完了,盧家完了,我們這邊現在就剩下了一個謝家,你是要讓李家處於孤立無援的境地嗎?”李後垂頭看着寧煊,語氣不再是剛纔的氣怒,而是萬分的無奈以及難言的複雜。
“那又如何?”
“你說如何!”李後想着自己這個兒子今天是不是瘋了,這麼淺顯易懂的道理他難道還不明白嗎?
“要是沒有旁人的支持,你拿什麼去和寧熙爭,你拿什麼去和華溪菸斗!”李後伸手點着寧煊的額頭,長長的指甲在上邊留下了一個個深色的印子。
隱隱的痛感傳來,寧煊恍若不覺,面無表情地道:“兒臣自然不會讓李家處於孤立無援的境地。兒臣會贏取右相新回京的小姐,博得蘭陵蕭氏的支持。”
李後也想過這個事情,也知道蕭家的現任家主乃是蕭葉彤。但是還是拿一種異想天開的眼神看着寧煊:“你最近沒有聽說?蕭家那丫頭可是天天跟在寧曄身後跑!你娶她?”
“是。”寧煊對於李後的挖苦恍若不問,“兒臣說要娶,自然有兒臣的辦法。”
“你的辦法?”李後忽然間笑了起來,笑得肩膀一抖一抖,像是聽到了世家最好笑的笑話一般,“你有什麼辦法?若是你多個腦子,也不會殺了謝政!”
寧煊終究是一個男子,就算是對李後再過敬重,也忍受不了她一句一個侮辱,如今終於鼓足勇氣、聲嘶力竭地道:“母后向來看不上兒臣,兒臣無話可說,但此次,兒臣所爲,絕不後悔!”
“謝家的事情乃是母后指使,母后怎知謝家不會將李家供出來?您既怕失了謝家這個臂膀,又怕被謝家連累,這一切兒臣清清楚楚看在眼裡,所以便自作主張替母后決斷,謝家,咱們不要了!”
“表哥是謝家的人所殺,母后查出卻沒有什麼表態,只不過是以宜倫之事給謝莊妃一個警告罷了,但是兔子急了會咬人,若是最後咱們保不下謝家,謝家焉能不拉李家一同下水?您可是聽明白,今日謝莊妃口口聲聲說要爲謝家翻案!母后,從表哥出事的那一刻開始,您就應當明白,李家和謝家的利益紐帶,斷了!”
寧煊極少在李後面前講道理,因爲李後宮中生活這麼些年,明白的事情比寧煊吃的飯還多。生平第一次,寧煊看李後處於這麼糾結的境遇,進退不得。
李後知道寧煊言之有理,李家當初讓謝家鑄造兵器的時候,爲了安撫謝家,自然是給謝家留了退路,兩家相互有把柄在手中交握,一直就這麼處於利益合作關係下去。
但是李獲真出事,證明謝家不再如同之前一般依附李家。而且李後並沒有立刻爲李獲真報仇,這讓謝家更加肆無忌憚。李後設計宜倫公主的事情,也不過是讓謝莊妃安分一點,因爲當初李家留給謝家的那一條退路,謝莊妃多多少少也是知情的,她怕她一個着急給全部抖出來
但是謝政之死,即使不是李家所爲,謝家也會怪罪李家,畢竟當初謝政進京的時候,嘉定侯便有書信託李後關照。謝政不是謝嫣,柔嘉殺了謝嫣,謝家不會說什麼。但是謝政是世子,謝家的中流砥柱,就這麼沒了。謝家焉能沉寂下去?
所以,謝家和李家這一脈關係,是真的完了……
看李後忽然鬆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一抹認命的神色,寧煊知道她是想通了,於是立刻抱拳,再接再厲地道:“母后,事到如今,已然沒有了退路!兒臣請您下令吧!”
下令,下什麼令?將謝家衆人全部誅殺在路上的命令?
“你想好退路了嗎?”李後沉沉開口,聲音中是掩飾不住的蒼寂,沒有了方纔的意氣風華,似乎蒼老了不止十歲。
“兒臣調查到,前些年,謝家和已經衰敗的清河崔氏有過一些衝突,當時謝家二房的人還失手打死了崔家的人。這個事不算是什麼秘密,從那之後崔佳和謝家便勢不兩立。到時候兒臣只要將事情說成清河崔氏之人藉機報復便好,兒臣和母后再說服父皇息事寧人,此事便不了了之。”
世家大族利益紛爭,和謝家有矛盾的自然不少,寧煊選定沒落的清河崔氏還有一個原因便是臨平長公主,崔家乃是她的婆家,所以天隆帝必須給臨平長公主這個面子,就算是崔家沉寂殲滅了謝家之人,天隆帝也無法深究。
所以這個計策,自然是萬無一失的。
李後坐在椅子上,像是第一次認識這個兒子一般,細細打量着他。曾幾何時,那個跟在她身後不停地問“母后怎麼辦”的男童,已經長成了頂天立地的男子,而且足矣獨當一面。
“既然你都打算好了,那便去吧。”許久,李後才說出這麼一句話,似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事到如今已然沒有了退路,唯一的辦法,便是一不做二不休,趕盡殺絕。
寧煊露出一抹志得意滿的笑意,朝着李後再次叩首,站起身來便步履生風地朝着殿外而去,趕着去部署了。
李後的目光從寧煊的背影轉到了落凰宮外競相綻放的百花之上,明明是鮮豔無比的顏色,卻驅散不走她眸底的蒼寂與冰寒。
“娘娘,殿下的策略極其精妙,必然萬無一失。”繡雁給李後端來一杯清茶,出聲說道。
“是啊,精妙。”李後輕呵一聲,無可奈何地道,“他想得到,以棲鳳宮現在那位的腦子,想不到嗎?”
想到華溪煙的頭腦和手段,繡雁端着茶杯的手一抖,上好的景德鎮白瓷茶杯從托盤中脫落,掉在地上裂成碎片,突兀的響聲在空曠的大殿之內迴響,如同一隻無形的手,瞬間緊緊揪住了幾人的心,窒息、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