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如這場初雪,前塵過往一筆勾銷。
蘇幼儀怎會聽不懂他的意思?
她回過頭去,正對上他一方潔白的下頜在她視線上方,不自覺多看了一眼,微微嚥了口水。
復又低下頭去,看到他穿着青色的長袍,外頭披一件同色披風,披風的邊緣鑲嵌的也是白色狐皮。
兩人一紅一青,倒像是約好似的搭調。
“雪能覆蓋來時行蹤,可你我心裡都清楚,這段路我們到底是走過了。”
蘇幼儀盡力不讓自己去看他,保持語調平穩。
季玉深也沒說什麼,反而順勢牽起她的手,蘇幼儀一時往後縮,他卻握緊了不放。
“手這樣涼,連個手爐子也沒拿。”
蘇幼儀暗想,方纔玩雪太過歡喜,只教春花他們在遠處跟着,忘了要一個手爐子。
這會兒聽季玉深一說,才覺得掌心寒涼。
季玉深將她雙手握在雙掌之中,湊到脣邊呵了一口熱氣,而後就着這口熱氣替她搓手,掌心很快便暖和起來。
蘇幼儀瞧着他的手,從前他的手是白淨修長,骨節分明的,一看便是讀書人的手。
如今他的掌心也多了些薄薄的繭子,不知是那些年在朝中留下的,還是這幾年經商留下的。
多半是後者。
他自小不算富貴閒人,也是衣食無憂,再怎麼聰明睿智,詐死之後獨自往嶺南經商,白手起家,只怕也吃了不少苦。
還有那個趙大虎。
若不是經歷過什麼大風浪,怎麼會結識趙大虎這樣的江湖人物?
她出着神,季玉深已替她暖好了雙手,絲毫不客氣地將她的手握緊了自己的衣袖。
蘇幼儀低頭一看,兩人的衣袖接在了一起,她的手揣在他的衣袖裡,一股融融暖意沁入肌膚。
外頭的雪快停了。
兩人又從亭中走了出去,這會兒腳步比方纔慢了許多,少了新奇,多了一分平淡寧靜。
他們牽着手在雪地裡慢慢走着,四周寂靜,空無一人。
便是有伺候的宮人遠遠看見了,也會假裝沒看見,瞧瞧地避到遠處。
從湖邊一直走到學堂附近,聽見孩子們銀鈴似的笑聲傳來,蘇幼儀亦忍不住露出微笑。
季玉深道:“進去看看。”
蘇幼儀點點頭,卻放開了他的手。
袖口一空,灌進了一點冷風,季玉深只覺得手上一涼,蘇幼儀已經朝學堂裡走去了。
一股淡淡的煙氣飄來,蘇幼儀湊近了些,聞到烤肉的香味。
原來孩子們在學堂的院子的雪地上掃出一片空地,點起了炭爐子正在烤肉。
蘇幼儀順着肉香味過去,只見圍在一起的孩子們中,有人擡起頭瞧見她,立刻端正站好。
“太后來啦!”
衆人齊刷刷擡頭一看,見蘇幼儀和季玉深一起過來了,都露出好奇的笑容。
“請太后安。”
小六和小七一人手裡舉着肉,一個手裡還拿着撥炭火的銅箸,見着蘇幼儀手忙腳亂,蘇幼儀忙擺手,“不必行禮了。”
兩人笑嘻嘻的,不顧小手多髒,上來就拉蘇幼儀,“母后和季先生來得巧,我們正要烤肉吃呢,你們來着了。”
“是什麼肉。”
蘇幼儀跟着就過去,在孩子們讓出來的石頭上坐下。
季玉深瞧着無奈。
她這個做母親的,見着孩子們幕天席地烤肉吃,連句訓誡都沒有,反倒跟着他們一起胡鬧。
怪不得宮裡的孩子都喜歡她。
她自己原也是個孩子心性。
春花等人一時都跟上來了,忙到蘇幼儀身邊伺候,季玉深慢慢走了過去。
小六見蘇幼儀沒怪罪,眉飛色舞地介紹起來,“這是鹿肉,這是野雞肉,是我們從膳房弄來的。說是外頭送進了許多,給母后補身子。我們想着母后未必能吃那十幾頭,於是……嘿嘿。”
冬日裡這些新鮮野物多,加上天氣寒冷好保存,所以膳房這些肉類更是每日都有,還十分新鮮。
蘇幼儀定睛一看,他們也算會吃,居然還備了不少鹽巴、辣椒和孜然等物。
便道:“那你們烤吧,我只等着吃便是。若是烤得不好吃,要罰你們污圖了學堂清靜之地,是要抄書的。”
一向最怕抄書的孩子們,聽見蘇幼儀的話也並不擔心。
一來這裡頭有人是跟着家裡烤過肉的,十分有經驗,不怕烤得不好吃。
二來蘇幼儀上回給他們上藥的那事,已經徹底把他們收復了,現在別說抄書了,蘇幼儀叫他們做什麼他們都會做。
蘇幼儀瞧見站在小六、小七後頭的李千越,和煦地朝他招手,“你會烤肉嗎?”
李千越看了季玉深一眼,搖頭。
他的生活不如其他孩子優越,烤肉這樣奢侈的事情,不是他經歷過的。
這還是頭一遭。
小六和小七見狀,便把李千越拉到前頭來,“這個學學就會了,去年冬天二皇兄和三皇兄就烤過,我們都見過!”
他兩個也只學了半吊子,倒是十分積極,一副要教李千越的樣子。
蘇幼儀坐在一旁看熱鬧,回頭一看,朝季玉深道:“你也坐下等着吧,一會兒嚐嚐你的學生們孝敬的肉。”
季玉深依言坐下。
他可沒有蘇幼儀那麼有信心。
瞧這些孩子七手八腳不成章法的樣子,哪裡那麼容易就能烤成?
這些金尊玉貴的孩子,都是在家不曾下過廚房的。
果然,沒一會兒,烤肉的香氣中就夾雜了一絲糊味。
蘇幼儀立刻掩住鼻子,“哪個焦了?”
孩子們手忙腳亂去架子上翻肉,不管火候把所有的肉都翻了過去,這才發現有的肉已經糊得全黑了,有些肉還是微紅帶血的。
這火候完全不一致。
蘇幼儀哭笑不得。
看來今日想吃上這烤肉,不是易事。
小六等人也喪氣起來,忽見季玉深站了起來,慢條斯理地將披風解下,遞給了身後的小太監。
而後他將兩邊衣袖各捲了兩圈,從小六他們手裡接過銅筷,將那些烤黑了的肉撿掉,又把還帶着血的重新翻了回去。
“撥掉一半的炭,太旺了。”
他淡淡地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