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真的以爲老夫倒了,你們就能安安穩穩的一個做首輔,一個做皇后?妄想!皇上利用過的棋子,無用之後終究是要丟掉的!”
季玉深一愣,面色白了白。
牢房陰暗的光線中,這一瞬間的變幻叫人難以發現,李閣老老眼昏花自然更加看不清楚。
越是看不清楚,他越是要仔細看。
陰影中,季玉深半睜着眼,思量李閣老的話。
他說的並非完全沒有道理。
皇上待他確實沒有多少信任,不過是互相利用的關係。
他利用皇上來爲季家滿門報仇,皇上也利用他對付李閣老,瓦解朝中大臣結黨營私之亂象,將朝中大權歸於君主手中。
可對蘇幼儀……
他清楚地記得,第一次看到進宮後的蘇幼儀,是那年衆人隨駕和皇上一起去查看農田乾旱之事。
當時蘇幼儀還是大皇子身邊的宮女,皇上卻對她青眼有加,一直讓她帶着大皇子緊跟在皇上身後。
後來刺客出現,他擔心蘇幼儀的安危尤勝過擔心皇上,目光始終在蘇幼儀身上沒有移開。
這樣一來,他纔看出了皇上和那個刺客之間的問題。
刺客武功高強來勢洶洶,卻只有一個人,而皇上雖然被逼不得不親手應對,卻遊刃有餘根本不露窘迫之態。
蘇幼儀被皇上拉扯到身前擋劍,也是他親眼看見的,那個時候他幾乎下意識要躍進亭中阻攔,轉瞬便發現皇上伸手擋在了蘇幼儀身前的要害處——
正好是那刺客劍鋒沒.入的地方。
那一刻,季玉深緊緊攥着大皇子衣袖的手才慢慢鬆開,一顆緊張的心迅速地沉了下去。
而後皇上借刺客之事大動干戈,將當時地方官員中與李閣老有牽連的都治罪了,反而提拔重用了蘇清和司馬滸等人。
季玉深便知,那是皇上的安排,皇上爲打擊李閣老安排此舉,還能順勢給蘇幼儀一個救駕有功的美名,彌補她出身卑微的不足。
果然,如此一來,她被封爲貴人順理成章。
季玉深在那之後深思了許久,皇上對蘇幼儀的心意可知不假,他卻不知道該歡喜還是難過。
既歡喜蘇幼儀身邊有人真心愛護她,又難過那個人——不是他。
心思轉了幾個來回,季玉深看向李閣老,“我是從地獄裡爬出來的人,自我從嶺南離開上京赴考之時起,這條命我便不在意了。死又何妨?”
他仰頭無聲地笑,“我早就被陰謀詭計腐蝕得不像個人了,一個孤魂野鬼,就算死了又有什麼可惜?”
“可她不一樣,她是該活在陽光裡,活在嶺南的山林田野間的。我絕不會允許任何人對她不利,絕不。”
兩日之後,李閣老終於認罪畫押。
對所有人而言,這都是值得鬆一口氣的事情,司馬滸首當其衝,雍親王、蘇清和刑部、大理寺等人也都可以交差了。
皇上自不必說,就連朝中一應李黨大臣也都覺得舒心,不必再擔心李閣老連累他們。
他們的日子照過,不過是換一個領頭的罷了。
而如何處置已然認罪的李閣老,就是皇上要費心思的事情了。
Wωω●тTk án●C〇 “念李閣老畢竟曾經是當朝首輔,朕特准網開一面,將其發配邊疆服苦役,至死不得回。”
皇上在意的是李閣老的權勢,對他並沒有個人私仇,也不願意爲難一個老人。
若不是爲蘇幼儀報仇的心思,只怕他還不至於將李閣老發配邊疆,頂多發配到南邊煙瘴之地。
潮溼是潮溼些,總比邊疆還要做苦役的好。
“皇上!”
出人意料地,季玉深出列了。
在審查李閣老這一件事上,季玉深一直沒有開過口,衆人都以爲他是明哲保身,擔心被李閣老牽連。
沒想到如今李閣老都認罪了,他反而站了出來。
他站出來做什麼?
“皇上,臣以爲皇上的判決有所不妥。”
“哦,如何不妥?”
尾音上揚,有一絲不悅,還帶一絲威脅。
衆臣紛紛噤聲,心道這個季玉深一向聰明乖覺,今日怎麼這樣不通,竟然敢反駁皇上的判決。
季玉深卻像沒發覺似的,一本正經道:“皇上一向清正廉明作風簡樸,最厭惡朝臣貪污,故而本朝先例對貪污的懲罰一向很嚴重。遠的不說,只說此案先前已經處置的李紳等人,個個都是抄家滅門的重判。皇上何以對李閣老如此輕饒?”
此言一出,皇上的冷臉都鎮壓不住朝臣的騷動。
什麼,季玉深說什麼?
到底是他們耳朵聽錯了,還是季玉深神志不清說錯話了?
他不但不爲李閣老——他的岳父求情,反而說皇上對李閣老判得太輕了?!
季玉深面不改色,繼續道:“請皇上細想,皇上說輕饒李閣老,是因爲他曾居於首輔之位,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可首輔乃是朝臣之首,負責朝中一切事務,更應該做百官表率。”
“首輔貪,則百官貪。首輔徇私枉法,則朝綱不存,法度不存。”
“臣以爲,正因爲他曾居首輔之位,更要重罰以示警醒。以免朝中大臣效法,繼續貪污玩法。同時貪污案自來都要抄家的,這些積蓄銀財拿出來充實國庫,纔是罪臣對君王百姓的彌補。”
季玉深終於說完了。
朝堂上一片鴉雀無聲,衆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季玉深,那眼神不像在看一個人,倒像是看一個神兵天降。
他他他……他不僅要李閣老死,還要李府抄家?!
到底該誇他大公無私,還是該說他愚蠢如豬,李府要是被抄了,他和他的妻兒家小難道不會受連累麼?
皇上微微眯起眼睛,思量季玉深的話。
他的確事先暗示過季玉深,讓他在判處李閣老的時候要求嚴懲,卻沒想到季玉深這戲演得這麼像。
恐怕不止是演戲了。
他今日的作爲,徹底將他和李閣老撇清了干係,日後皇上若想用李閣老爲由對季玉深不利,便佔不得理。
好個季玉深。
他真是聰明,無時無刻不在爲他自己鋪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