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總算是承認了這一點,于思平看來幾乎要比之前更爲愉悅了——也許對他來說,最難接受的就是自己竟然被糊弄,而且事到臨頭她還不願承認還要和她辯這件事。倒是她在感情上的保留,對他來說沒那麼挑動情緒。含光毫不懷疑他一定在心裡計劃着該怎麼利用她的理虧來勒索更多的利益,也許是逼迫她答應更過分的條件,也許是在日後的相處中取得更多的優勢,甚至可能就讓她畢業以後立刻辭職都有可能,反正,對他這樣的人來說,任何事都可以拿來利用,含光也無法覺得他會因爲自己的欺騙而受傷,即使他表現出來,她也不敢相信,更何況他現在看來好得很,一點也沒有發火的意思。
“你知道你這是食言吧?”兩人的對話即使是有聽衆,只怕也都是一頭霧水,但于思平和含光都很明白他們在談論的是什麼。于思平閒散地看着含光,語氣平靜,但氣勢上卻沒有任何放鬆,“當然,欺騙我的罪過,就先都不和你算了……你應該知道,你這麼做,會讓我很失望吧。”
“我……我知道啊。”含光其實在說出口之前,也沒有這麼系統清晰地分析過她和于思平的關係,以及於思平在這段關係中到底欲求的是什麼,可能話說出口的時候,這些事實才會特別令人驚心,“你想要的無非就是我……全身心地依賴着你,而你卻隨時都可以甩手走開也不必有任何負擔,畢竟,我們早就約好的,你對我不負任何責任,說穿了你想要的可不就是這個?”
雖然當時的約定下得比較含糊,但在這件事上咬文嚼字沒什麼意思,爭破天了也就是他們兩人的恩怨,只要兩人心知肚明就好了,並不一定要落在話語裡纔算數。含光說得直白,甚至是有些出乎于思平的意料,他擡了擡眉毛,繼續往下問,“既然你已經很明白了,又是什麼因素讓你可以敷衍過我……我又會接受你的敷衍呢?”
“我不知道。”含光說,“又是什麼因素讓你覺得我會接受這樣的關係呢?權季青,你明白按照你的設想,你從我身上拿走的那些東西……你是不需要回報的,我甚至覺得你沒有回報的能力……難道你以爲即使我和你做了那樣的約定,就會心甘情願地這麼履行下去?你覺得就一個輕飄飄的‘我答應’就可以解決這一切了?你預料不到我可能做出的這些事——我究竟也沒怎麼過分,不過就是發揮了一下敷衍你而已……這根本是人之常情吧,你用得着吃驚嗎?”
可能是她的表現到目前爲止都還不算弱勢,于思平看了她幾眼,居然還有幾分驚奇地笑了,他就這麼笑着很自然地說,“五姐,你難道忘了,當時你爲什麼會答應我?”
含光真覺得這個人簡直無法溝通!她都不知道于思平是真傻還是在和她裝傻,是不是真的就這麼真誠地認爲她會因爲于思平對她的那些威脅而——而——
好吧,她到現在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答應,也許恐懼是有一點,但絕非主流,更多的,也許是她也……她也……
真是全亂了!爲什麼要在這樣的時刻對自己承認,她也是喜歡權季青的,甚至這喜歡和深愛要比她自己能接受得都更多得多,她明知——權季青正在對她證明他有多自私,可她卻只能在此時此刻徹底承認她是……她是很愛他的。問題是這個人甚至根本都不值得!
一直以來都被粉飾和迴避的問題,終於攤開到了跟前,含光深吸了一口氣,完全憑着直覺地和他確定,“難道你真的以爲……以爲你的威脅可以換來你想要的東西?”
回答她的是一片不知真假,但起碼看似真誠的困惑,“難道不是?”
以權季青說這話的表情,好像用暴力、威脅、陰謀的手段來得到他想要的東西,並且不接受失敗,就是這世界的唯一真理一般。——他是如此困惑,甚至困惑得彷彿不能配合下去也都是含光的錯一樣。
“當然不能!”含光終於惱了,她大喊道,“去看看言情小說!看看那些成噸的羅曼電影,你用你那一套,得到的就是我這一套!世界不是圍着你轉的,權季青,你怎麼會覺得這一套能行得通!”
權季青的反應……和她所能預測的也完全不同,含光覺得他們就像是站在兩條平行線上對話——根本連基礎邏輯都是不一樣的。
這個人笑了,他笑得還很好看,但含光的血卻因爲他的笑容而正逐漸變冷,“你不會真的是把電視裡放的那些東西當真了吧?五姐——我該怎麼說你好?”
她當然也知道那些戲文、小說和電視劇有誇張失實的地方,完全把影視當真的確是幼稚愚蠢的做法,但權季青說的並不是這回事,含光徹徹底底地明白了,他……他就是不相信那些。說得肉麻點,他不相信愛,說得仔細點就是他不相信世上真有人是以愛意來建築關係,這樣經營下去,不相信以心換心……在他的世界裡就只有想要,得到,至於付出愛,那是別人的事,他所需要的就是用他的那些陰暗的手段來得到他需要的東西,也許他回饋了一些溫暖給他,但這必須是他的恩賞而非義務——含光瞪着他,終於是完全明白了權季青的邏輯。
他不是那種明知自己很壞的人,那種人還知道世上有好,知道自己正背離正道,權季青比他們還要更可怕,他從來沒覺得自己做的事是錯的……他的世界裡就不存在那些對的事情,好的感情,這樣的人不需要救贖(也不是說她就想救贖他),他的世界是這麼的黑,以至於他可以身處一個正常的灰色世界,卻只把那些白色看作是虛僞的塗層。
當時他對她說的那些事情,那些層出不窮的手段,的確讓她害怕,讓她感到自己別無選擇,但深心中她還是有幾分確定他不會對她這樣,她……多少也能感覺得出來,她對他是重要的,雖然比不上許許多多的事,但起碼他一直都對她不錯,甚至在外人看來他對她是好得不得了,她終究是有幾分直覺的篤定,于思平也許會對別人做那樣可怕的事,但對她,他始終會留有情分。不過,那時候含光還沒有深刻地認識到他的不正常……
現在,她終於失去了這份最後的安全感,當她看着失笑的于思平時,最後的磚牆開始緩緩垮塌,她的那些推測,是建立在他有正常人性的基礎上的,而他沒有。也許,也許權季青真的會對她做出這樣的事,也許他真的就已經在這麼盤算了……畢竟,在她本人不願配合的情況下,那些方式看來是很便捷的手段,可以直接通向‘讓她無法離開他獨活’的結果。
她到底都把自己捲進了什麼爛攤子裡?含光不斷地搖着頭,望着失笑的權季青,她一步步地後退。
她得說點什麼,她想,含光茫然地想,她應該讓于思平繼續以爲她是在爲‘他不愛她,不以心換心’而傷心生氣,也許這樣,他會讓她走,讓自以爲是的她回去冷靜冷靜,認識到自己的無知和幼稚。現在她表現得越蠢越好,越恨他越好。
“你還想讓我和你生孩子。”她說,這話裡的憤怒居然自然得很,“那我不妨告訴你,權季青,我不會和一個不愛我的人生孩子!”
她脫下鞋子往權季青丟過去,“你想要個孩子,生啊!那你爲什麼又惦記着要走,你都這麼不看重我,我爲什麼要和你生孩子!”
這極致的失態,讓他有些吃驚,但也更取悅了他,權季青根本連閃都沒閃——含光的投擲本來也沒什麼準頭,她退了幾步,衝他露出個極爲難看的笑容,抓緊這寶貴的機會——誰知道下一刻他會不會過來留住她——轉身開了門,就這麼光着腳衝了出去。
直到進了電梯以後,她才肯定權季青現在沒有追出來的打算,估計是她那‘幼稚天真’的言論,讓他感覺她有些不可理喻,打算等她冷靜點再來找她,又或者是已經對她失去了興趣,覺得她終究流俗……當然,他怎麼想那是他的事,含光只肯定了一點:她算是暫時有了喘息的機會了。
不過這並不意味着問題已經得到解決,權季青對她肯定是有一番計劃的,她不知是什麼,但很想往壞了猜——她現在就像是醒酒後的宿醉者,不斷地意識到自己在昨晚究竟都幹了什麼,把自己惹進了什麼樣的麻煩裡。含光意識到這麻煩大得幾乎讓她沒法脫身,可能會就此把她吞噬,她實在是招惹了一個非常不應該招惹的男人。
曾經讓她非常習慣的感覺又浮了上來——搞砸一件事,對她來說並不稀奇,從小到大,她不知道搞砸了多少事,惹出了多少禍,她本來一直都不是個宣傳中那樣完美的學霸精英,她一直都在搞砸。即使換了時代,也許這也依然是她的宿命。
不過……一直在搞砸也不是沒有好處,起碼,含光還是明白一點,痛悔從前的愚蠢,可以等以後再做,現在要做的就是先把屁股擦乾淨,把這個麻煩徹底解決。
于思平的存在對她毫無好處,只能讓她的處境更爲複雜而危險。她不能讓他繼續生活在她的生活裡。
她要把他搞掉。
——她沒有很多辦法,甚至可以說是束手無策,這個人本來就不是她應付得了的……不過,含光覺得自己在這一世的運氣一直都很好。她認識一個朋友,相信很能幫得上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