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潑墨門
精誠金石叫得好聽,其實也就是個書法競賽,每年大雅賽、雲門賽到了決賽,電視臺倒是會搞直播了,但一來那是全國範圍內的,二來,那好歹也都是高中學段的競賽了。一羣小學生在這裡寫大字有什麼好直播的?還要擠佔陝西省電視臺的資源。
要不是上頭下了令,《第一現場》根本都不會做這個特輯,天知道爲了找個直播的理由,把節目的重心給安排出來,組裡的策劃揪掉了多少根頭髮。羅英和同事們私下也是在八卦,不知這一屆參賽者,是哪一個上頭有神仙了上頭就是在決賽名單下來以後安排的這個任務,很明顯,就是爲了要凸顯一下其中一位參賽者的風采。
如果是外國人說的‘NewMoney’辦事,多數都是很直截了當的,在發下命令的時候就把這個人給圈出來了。但這一次出手的估計是俗說的五代之家了,明明就是搞特權玩鋪墊,卻還做得很文雅,就這十個參賽者,也沒說要重點照顧誰,《第一現場》節目組也只能揣測着上頭的心意做事。羅英一邊笑容滿面地念着提詞器上的開場白,一邊在心裡出神:這老牌世家考慮得也比較周到,有可能是因爲沒能內定冠軍,所以就先不指明人選了。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嘛。決賽名單策劃們也研究過了,好像還沒有誰的背景硬得可以直接內定冠軍的。
權貴人士的想法,不是羅英這樣的小主持人可以揣測的,雖然她覺得與其搞直播,不如把人脈花在內定冠軍上,但事態如此,節目組也只好儘量把鏡頭平均花在每個參賽的小選手身上。連名單上最沒有分量的慈恩小學選手李含光都沒忽略說起來,如果不是這個節目直播明顯另有目的,節目組肯定是會在李含光身上大做文章的,一個孤兒院出身,慈恩小學這樣平庸的小學就讀的女孩子,怎麼就能順利地打入決賽,這個梗就很吸引眼球。就算是明知道主角另有其人的現在,節目組都預備多問李含光幾句話,她們節目也要爲自己考慮,正常直播如果平庸又毫無看點,收視率下跌了怎麼辦?
由於這十個人裡九個人都很有身家背景,節目組絲毫不敢怠慢,連訪問順序都是嚴格按照拼音排序來的,先訪了兩個孩子,倒也都落落大方,先自我介紹,又展示了一下初賽、複賽的書法作品,羅英倒也覺得這現場直播做得不算是完全沒價值。這幾年全國都在狠抓傳統國學教育,據她所知西安府也正愁着這方面的典型,這幾個孩子的書法水平的確是不錯的,也可以在西安府乃至是陝西省起到一個模範作用。
緊接着就到了這一期節目的第一個重點人物了:就讀於桂樹私塾的桂思陽。
桂家在西安府厲害到什麼地步?桂花奶業、桂實鐵路、桂葉航空、桂根地產……聽名字都知道是誰家的產業,桂樹中學和寶信中學其實歷年考上大學的人數都是差不多的,爲什麼寶信中學就是萬年老二,不就是因爲桂樹中學是桂家興辦的嗎?這桂樹私塾聲名不顯,但羅英卻是知道底細的,這是桂家人給自己的孩子們準備的家塾,掛靠在桂樹中學底下,一年就招收他們桂家嫡系的孩子,出了五服的都不收。一個學校頂天了一百多人,每年新收的學生最多不過二十個,幾乎都能直升桂樹中學。可以說,現在西安府內姓桂的人多了去了,你要看這個桂某人是不是和桂家財團有密切聯繫,就問他讀過桂樹私塾那就行了。凡是上過桂樹私塾的,這輩子生計根本都不愁問題,區別只在於身家多少而已。
但,也因爲桂樹私塾是這麼牛,所以在外界反而聲名不著,私塾裡的學童都很少有出來參加各種比賽的。原因也很簡單,大部分學童參加比賽,是爲了掙加分進桂樹中學,他們那是能直升的節奏,何必還爲了比賽勤學苦練的?
羅英對桂思陽也挺好奇的,她按部就班地問了幾個問題,‘你多大了,讀哪所中學’等等,便笑着問,“桂思陽,你能不能告訴大家你是爲什麼參加比賽呢?”
桂思陽是個很俊美的小男孩,一雙丹鳳眼特別有關中地區的特點,但臉頰又是秀氣的瓜子臉,雖然家世還不清楚,但是就憑這個姓和這張臉,估計都夠那些同齡的小女生意淫個半天了。他穿着一襲玄色深衣,舉止有度,就是羅英一直不喜歡世家子弟,也不能不在心裡承認:人家那舉手投足,就是比一般人家有氣質。你比如說剛纔受過採訪的安芳芳,財政廳廳長的女兒又如何?雖然也是活潑愛笑,但是舉止和桂思陽一比,就顯得有點粗魯了。
“因爲希望獲得榮譽。”桂思陽的眼睛笑成了彎月牙,一點也沒有世家子弟的傲氣。
“那希望獲得第一名嗎?”別說同齡小女生了,羅英看了都覺得愛,聲音都放柔了。
“重在參與吧。”桂思陽還是笑眯眯的,“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進入決賽對我來講就算是贏了。”
十一二歲的小孩子,說一番話都是這麼有道理,甚至可以說是有哲理。羅英都被說得愣了一下,才哈哈笑着把桂思陽放過了。雖然有心多問幾句,但這是做直播而不是錄影,不能逮着誰就問個沒完沒了的。
桂思陽以後是接連幾個L開頭的小姑娘,柳子昭眼睛有點紅,但看着心情不錯,也是有問必答,態度雖然有點難免的疏離感,卻也很是得體。劉德瑜,副省長家的千金,笑眯眯的很有親和力,不過羅英是不敢小看她的。在場這些人裡就數她父親和宣傳口的關係最直接,直接分管的副省長。她也多問了劉德瑜幾句話,劉德瑜的表現沒桂思陽亮眼,不過也挺大方的。劉家雖然不是桂家這樣傳承了有三百多年的老牌世家,但也有一兩代人的底蘊了。
接下來就是重頭戲李含光了,說實話,羅英也是早都留意到了這個小姑娘,她身穿的校服在這一羣人裡首先就是很顯眼的。一羣人都穿着絲綢儒衫的時候,就李含光穿着簡單的棉布西式衣裙秦國但凡是有點名堂的家庭,都不會把這種西式服裝穿到場面上來,再方便也好,那終究是在需要做工賺錢的羣體裡才流行的服裝。
長得挺清秀,氣質居然也是落落大方的,沒有一般平民面對鏡頭那種天然的畏縮和侷促,雖然也是有點小緊張,但總體給人的感覺並不會太上不得檯面……羅英撈了她幾眼,感覺都不錯,此時也是堆起笑容,先問了些基本問題,便笑道。
“含光啊,第一次上電視吧?緊張不緊張啊?”
李含光有點臉紅,但姿態卻不畏縮,聲音也很平穩,按照指示直面鏡頭笑道,“嗯,是有一點點緊張。”
“據我所知,你是你們學校第一個進入精誠金石決賽的學生,你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呢?”羅英問了個比較刁鑽的問題。
“要感謝我的書法老師楊毓連先生和我的局管老師,說實話,我也沒想到自己能參加精誠金石並且取得這麼好的成績,都是楊老師發掘了我的天分,慈幼局鼓勵、栽培我在書法上有所發展。”李含光很自然地就把這個問題給順下來了,還對着鏡頭鞠了一躬,“不敢奢望取得多麼好的成績,以我的家庭環境,能進入決賽已經是意外之喜。真的要謝謝楊老師和李局管對我的栽培。”
羅英罕見地短暫失語了這孩子表現得比很多第一次上鏡頭的官僚還要更得體……
這番話,禮數周到不說,一下就很自然地把話題拉到了她的身世上,羅英要往下深挖都完全可以繼續的,如果她拿了一個比較好的名次,一轉眼就是一條新聞出來了。社會新聞組的同事天天都愁着素材呢,就是《第一現場》不做,都可以轉給社會新聞。這像是十一歲的孩子能說出來的話嗎?還有那個表情、儀態……除了這身衣服以外,她表現得簡直比桂思陽更像是個世家子弟。
現在這年頭,世家子弟已經不是光耍傲氣就行了,除了和桂家一樣牛的老牌世家以外,一般的世家不會應對媒體搞公關,始終都是吃虧。羅英平時接觸的一些世家子都很看重這方面的素質,他們的表現也就和李含光差不多了。這孩子可還小呢……
什麼時候慈幼局也養的出這種妖孽了?羅英都有點恍惚了,看着導播的示意纔回過神來:不能往下問了,後頭還有孩子呢。
鼓勵了李含光兩句,讓她展示了一下她的初複賽作品,羅英就繼續去採訪下一個小選手了。這一切做完以後再和主辦方的媒體聯絡員聊個天,便切了廣告,這邊也正式開始準備比賽了。
羅英自己是不懂書法的,這十個人的作品她可看不出好壞,女人麼總是有點八卦的,乘着這點休息的當口,她就跑到組裡的策劃身邊了:這位家境也是殷實的,從小雅好書法,雖然沒參加精誠金石,但卻有收藏書法的癖好。
“怎麼樣,看出來誰是‘那一位’沒?”她一邊讓化妝師給補妝一邊和策劃嘮嗑。
策劃搖了搖頭,都沒正眼瞧羅英的他的眼神就一直黏在李含光身上了,羅英拿話筒戳了他一下,“問你話那!”
策劃這纔有了反應,他搖搖頭,有點失魂落魄地說,“看來我們是都猜錯了,背景最深那個根本就沒背景。”
“啊?”羅英不明白了。
“你看着吧。”策劃的語氣很肯定,“只要初複賽的作品是真的,拿第一的絕對是那個李含光……這……按她這個年紀……她是書法神童啊我靠!”
羅英一下也說不出話了,“你和我開玩笑呢吧?”
“絕對沒有。”策劃回過頭來斬釘截鐵地和羅英說。“你等着看吧,這期節目是直播……都沒法刪減的,就是想搞黑幕都沒法了我和你說,西安府肯定有書法愛好者在看,如果她的水平真有那麼好,不給她書法協會絕對要鬧起來的……靠,難道讓我們搞直播就是這個用意?”
他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緒裡,盡在那自言自語了。羅英倒是被他搞得又疑惑又興奮,可惜她是看不出門道,只好一直去看李含光的臉色,想看出點不對來。不過李含光看起來鎮定無比,現在比賽是已經開始了,她正和所有人一樣,忙着磨墨呢。
磨墨這麼無聊的場景當然不會列入直播,但羅英看着李含光,漸漸也是有點挪不開眼神了:李含光磨墨……還真的挺好看的,那個蘭花指微微翹着,那個動作的幅度、韻律……她也說不清好看在哪,但就覺得李含光磨墨確實都硬是要比別人優雅一點。
羅英覺得自己肯定是很久沒去慈幼局了,這還是她印象裡的那個慈幼局嗎?啊?這李含光看起來真的不像是從那個慈幼局裡走出來的人啊。別別是什麼名門私生女,養到十多歲了送到慈幼局打個轉來博出身的吧?
她想入非非了一會,這邊廣告也結束了,羅英壓低聲量和鏡頭介紹了幾句現在的情況,便引導着攝像機開始直播每個參賽者揮毫的場面。十臺攝像機分別對準一個,電視臺那邊也是分割出十個格子,絲毫都不帶厚此薄彼的。攝像機也是很富有經驗,都從遠處拉焦,不會干擾到參賽者集中精神。
饒是如此,在這種多人場合揮毫,和在自己家的書房練字肯定還是不一樣的,幾個參賽者都有出現寫廢的情況,不過好在規則也允許有一定的廢稿,只要在十分鐘內寫完“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這二十二個字就行了。考慮到墨水是有限的,字數也不少,這個要求還是比較苛刻的,容錯率並不是很高。
不過,羅英重點關注的李含光卻是絲毫問題也沒有,就和不知道有人在拍攝一樣,以極其端正的姿勢略微俯身揮毫,連腰彎下來的幅度都顯得那麼有美感……羅英覺得自己估計是工作太多有點眼花了,要不然怎麼會橫看豎看李含光都覺得她特優雅?
眼看李含光已經寫到最後一個平字了,時間差不多也過完了八分鐘,羅英看了下手錶,正要去關注別人的情況時,就聽得哎呀一聲,李含光隔鄰方向,忽然潑了一團墨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