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驛地處北直隸與山東的交接處,因爲方圓近三四十里範圍內幾乎看不到什麼像樣村鎮的關係,這裡就成了往來兩地行人打尖投宿的必歇之地,實可謂是生意興隆了。
正因如此,平安驛的驛丞往往最是精明圓滑玲瓏八面,見官說官話見商說商言,將個驛站經營得比一般客棧旅店更風生水起一些。
雖然一場大雪已持續了有些時日,但這驛站裡照樣住着十幾二十名旅客,讓這個清寒的臘月顯得格外熱烈,接近中午時更是不時響起小二那拖長了腔調爲客人上酒菜的吆喝,讓人聽得心裡就是一陣歡喜。
不過因爲左近就這麼一座驛站可以招待客人的關係,在此的客人就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了,商人、腳伕等地位低下者落到某些自命清高的讀書人眼裡就顯得格外聒噪與不舒服了。
此時,驛站大廳裡其中一桌山東客商正一面喝着酒,一面吆五喝六地划着拳,興頭正濃,叫嚷聲是越來越大,讓離他們不遠處正湊在一起小口喝酒談着某些官場軼事的中年官員大皺起了眉頭。雖然這幾位看着並沒穿代表自己身份的官袍,但那一身清貴的官氣還是怎麼都掩不住的,正用正宗官話說話的他們纔剛起了興頭就被那聲音巨大的山東話給壓了過去,自然讓他們感到一陣不快了。
看到位於上首處的男子已大皺其眉,他的一名同伴就有些坐不住了,立刻揮手把正忙裡忙外的小二給叫到了跟前:“夥計,你去與那幾個商人說說,讓他們不要如此聒噪,擾了我等的清興。”
那小二正感到有些爲難呢,雖然這平安驛是官辦的驛站,但如今卻是靠着往來的客人營生,可不敢得罪了那些出手闊綽的商人。可官員畢竟身份不一般,他可不敢得罪。就在這時,這話卻被那邊其中一名山東漢子給聽到了,頓時砰地一聲把酒碗往桌子上一擱喝道:“兀那漢子你這話可太不講道理了。俺等只管自己喝酒,你們也只管喝自己的,互不干擾就是,爲何偏要來說我們?偏你們事情多,就跟個娘們兒似的!”
山東人向來性子就直率,再加上又多喝了幾杯,自然就更沒了什麼顧慮,當即就直言反駁了起來。頓時讓那說話的官員老臉就是一紅,卻不是羞的,而是怒的:“放肆,你等是什麼東西,竟敢如此與本官等說話,就不怕本官拿你進衙門麼?”他是真惱了,因爲對方最後居然把他比作女子,這在如今歲月裡算是罵人極狠的用詞了。
“什麼官不官的,你又不是這裡的縣太爺,憑的什麼大家都得供着你?要不是有俺們這些人辛苦賺錢養着你們,你們拿什麼抖威風!”這位膽子倒也是極大,張口又給懟了過來,聲音還極大,一下就把廳內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給引了過去。
這下,幾名官員就真個坐不住了,當首那名長着五綹長髯的男子頓時也把杯子重重一頓,喝道:“當真是豈有此理,你們居然敢辱罵朝廷命官,是要造反麼?”
這話可嚴重了,立刻就嚇住了其他幾名山東商人,他們趕緊拉回了自家同伴,一面說着他的不是,一面趕緊跟人道歉。這時,那驛站的管事也聞聲匆匆趕了過來,知道事情前後的他趕緊兩邊賠笑說和:“幾位還請消消氣,大家天南海北地能在我平安驛裡相聚就是緣分,何必如此當真呢?幾位大人,他們就是些沒什麼見識的村漢而已,您大人不計小人,就別與他們計較了。”
其實這幾名官員也沒多少權力,更不可能讓自己的隨從無緣無故地把人拿下交官府處置,有人出來說和便也就坡下驢,不再追究了。同時,那驛丞又來到了衆商人面前笑道:“在下知道你們喝酒喜歡熱鬧,但與人結怨總是不好。不如這樣,在下另爲幾位備一桌酒席去客房裡繼續享用如何?這樣你們也自在了,還不會擾到旁人。當然,這桌酒席就算是在下奉送的,不贈收銀子。”
這位驛丞確實有些本事,幾句話說下來,立刻就消弭了一場爭端,雙方是都滿意了。那幾名商人更是拍着胸脯道:“掌櫃的你仁義俺們也不含糊,這酒席的價格只管照算,我們還拿得出這點銀子。”山東漢子只要合了脾氣那是相當好說話的。
驛丞早與這等人打過交道,知道他們的秉性,所以便沒有推辭,而是轉身就叫人準備酒席送去後頭。
驛站裡的夥計手腳也算麻利,很快就備下了一些酒菜,快步端着就往外走。就在最前那人就要伸手去掀起那厚厚的擋風簾子時,本來筆直垂下的簾子便自己開了,隨即幾條身上滿是積雪,戴着寬大斗笠,披着黑色大氅的漢子便無聲而入。
與他們一同進來的,還有呼呼的寒風,夾帶着一大蓬雪沫子就被吹進了廳來,落到了不少人的酒杯菜碟之中,其中有一些正好落進了那幾個官員的盤子裡。
這讓本來就有些惱火的幾人神色一變,一人更是直接起身,想要與之理論。卻被身旁的同伴一把給拉住了,小聲道:“你看他們的穿着。”
“嗯?”這位忙把目光一凝,仔細一打量對方的大氅下的打扮,不覺倒抽了口涼氣,趕緊訕訕地坐了回去,甚至都不敢與之對視了。
此時,其他人也都看清楚了這幾位的穿着特徵,灰色的靠衣,白色的尖靴,再加上配在腰間那把很是招搖的長刀,赫然是如今勢頭正盛的東廠番子標配了。
對於這一年裡重新在京城內外冒起的東廠,衆人還是有所耳聞的。尤其是那幾個官場中人,更是對他們深懷忌憚,自然不敢再行招惹了。
好在那名想要出言的官員動作夠快,並沒有叫對方看出什麼問題來。隨即,他們便幾步來到了一張空着的桌子前,大聲招呼,讓夥計趕緊上酒菜。
片刻後,門簾又被人掀開,兩名同樣打扮的東廠番子居然夾着一名身着官服,手腳上還戴着鐐銬的中年男子就走了進來。這罪官每走一步,鐵鏈就與地面一陣接觸,發出一陣噹啷聲,直聽得在場衆人更感心驚了。
以往只聽說東廠在京城裡已經無人能當,卻不想現在他們的手腳竟已開始往外省伸去了。顯然,這次他們是從山東抓了某名官員送回北京的。而能如此羞辱一名緋袍高官,這東廠的做法也太也囂張了些。
可即便如此,這也只會讓衆人對這些東廠番子越發的忌憚,所以此時的驛站大廳裡聲音爲之一肅,早已不復之前的熱鬧。只是這並沒有讓幾名官員感到舒服,因爲連他們都不敢說話了,只覺如座針氈,只想着趕緊吃完了東西回房裡去暫作避讓。
可就在這時,那名長髯官員的目光卻定定地落在了罪官的臉上,片刻後忍不住輕呼出聲:“湯大人,您怎會被東廠的人給拿住了……”聲音裡充滿了難以置信,差點都要站起身來了。
而這聲音在如今這靜寂的環境裡自然立刻就被那邊的人給聽了個清楚,先是那罪官也有些詫異地回頭看來,隨後幾名番子的目光也落了過來。幾道目光寒冷如鐵,竟照得其同桌的幾名官員都打了個寒噤。
那番子一人立刻就站起身來,慢慢踱步到他們身邊,似笑非笑道:“你們也是山東官員?居然認得這位湯文和布政使大人?”
此言一出,在場衆人更是倒吸了一口涼氣。這些番子當真是好厲害,居然就把堂堂山東一省中位置最高的官員給拿下了!
要知道現在可還不是幾十年後,朝廷不斷把巡撫總督什麼的往地方派的時候,此時的一省布政使就是民政最高的官員,真正的封疆大吏。就是朝廷就治這麼一員高官的罪,怕也得費好多的手腳,慎之又慎呢。可現在倒好,悄沒聲地,人就被帶到這裡了。畢竟,這幾名官員可是半點風聲都沒曾收到呢。
只從此一看,就可知東廠是有多麼的肆無忌憚了。
那長髯官員在驚呼出聲後心知不妙,看到對方有人走來,更是嚇得臉色發白,片刻後纔有些僵硬地一點頭:“下官確實曾見過湯大人幾面……下官乃是山東菏澤縣縣令許荊,這次乃是前往京城述職的。”
“原來如此。”這人若有所思地點了下頭,這才把手往他身上一指:“來人,把他也給我鎖了,我懷疑他是湯文和的同謀!”
隨着這話一出,幾名番子騰地一下就跳將起來,圍上前來,很是熟練地就把早已驚得目瞪口呆的許荊從座位上提溜起來,一條繩索就往其身上套去。
與其同桌的那幾名同僚也是一陣慌亂,似乎想要爲他說話,可一對上那些番子冰冷的眼神,尤其是一人問了句:“怎麼你們也認得湯文和麼?”後,幾人就全都噤若寒蟬,不敢再發一言了。顯然是生怕自己也被東廠的人給直接拿下了。
剛纔還很有些官威的幾人此時全都不敢有絲毫不滿,只能眼睜睜看着同伴被拿,但廳內衆人卻沒一個敢笑話他們的。因爲大家都知道自己也沒這膽量。
什麼叫霸道?這就是了!
好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