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聽到這個自己以前抱有不小期望的學生竟成了藩王府的長史後,于謙先是一陣錯愕與惋惜。雖然長史一官也不算太小了,權力更是遠超過不少同級的知府等官,但是卻是這天下間最難有上升可能的官職了,終其一生,怕也只能在這個位置上做到死了。
而且正如高恭所說的那樣,一旦身入王府做了長史,那他就很難像尋常讀書做官之人般有着能爲民謀福的可能,其所做的一切都將以王爺以及王府的利益出發。這對一個有着理想與抱負的人來說,無異於是極大的打擊。
可隨即,于謙又突然醒過味來,他竟是周王府中的長史,而自己剛接到的陸縝的書信裡可也是說的周王哪。難道他此來……明白過來的于謙頓時心生警惕,目光也變得審慎起來,仔細看着對方,緩聲道:“敬之你這次是奉命入京吧?”
發現自家老師態度突然有所改變,高恭的心裡也微微有些緊張起來了,但還是老實作答:“學生正是奉了王爺之命纔來的京城,當然,先來拜見恩師卻是學生自己的意思了。”
“那你到底是爲了何事纔不遠而來呢?是因爲周王他做下了什麼大錯之事,所以叫你來京城疏通關係麼?”後一句問出時,于謙的語氣已經頗爲森冷了。
“學生……”其實高恭此來確實是想求得於謙出手相助的,畢竟於謙現在的地位極高,聲望也好,有他出面說上幾句,效果可比別的官員要好上數倍。而且自己與他之間還有着師生之情,想着只要多作懇求,對方應該會抹不開面子而應承下來纔是。
可現在看來,事情遠沒有自己想得這麼簡單了,似乎老師居然已經知道了發生在開封那邊的事情了,而且看着對此還頗有成見呢,這讓高恭難免擔心,遲疑了一下後才道:“恩師言重了,學生確實是因爲我家王爺遇到了麻煩才入京尋求幫助,但這也是爲了朝廷着想。”
“爲了朝廷着想,所以就可以罔顧那幾百條無辜枉死者的性命了麼?”于謙突然就把臉一沉,盯着對方問道:“你這個長史到底是怎麼做的,居然放任周王倒行逆施到此地步,讓地方百姓受此災難?現在事情敗露,你不但不因此感到自責,反倒想着息事寧人,跑到京城來疏通關係,真當我大明沒有王法了麼?”
本來還想委婉地把事情說出來,尋求老師幫助的高恭一看到于謙這模樣,語氣裡充滿了鄙夷與憤怒,就知道自己的這一算盤是徹底打不響了。心裡惶惑之下,便低頭不語,任由老師責罵。
于謙在怒斥了對方一陣後,才因爲年老氣短住了嘴,呼哧呼哧地喘了幾口氣後,才把手一揮:“你走吧,此事我于謙是斷不會幫那周王說話的。不但不會幫他,我還會彈劾於他,爲那枉死的百姓討回一個公道!”
聽了這話,高恭心下更是一凜,以于謙現在的身份一旦公開彈劾,則必然會從者如雲,到時候自家王爺的處境可就越發的不妙了。這下真算是適得其反了,可他也不敢勸說,只能在行了一禮,說聲學生告退後,訕訕地往外退去。
可就在他打開門,欲要出去時,于謙又突然開口:“慢着。”這讓高恭心裡陡然生出了一絲期望來,以爲自己老師又改變主意了呢,便趕緊回身恭聽。不料卻聽於謙說道:“我知道你身爲王府僚屬此事是無法置身事外的,所以我要勸你一句,若還認我這個老師,就即刻辭去官職,並站出來做證。如若不然,等到爲師動手之時,可就不會念及與你之間的師生之情了!”
沒想到等來的卻是這麼一句話,卻叫高恭心是越發的涼了,只能道了聲學生明白,這才退出了門去。然後帶着幾許怨氣地離開了於府。
“老師怎麼就不明白我的難處呢?我寒窗苦讀十年,才終於得了這麼個官職,怎能說放棄就放棄了?雖然此事確實與理不合,但既在其位就只能盡我所能了。”在心裡暗自道了一句,算是給自己找了藉口後,高恭才心事重重地大步而去,他知道接下來的情況必然很難,必須儘快去聯絡朝中一些有名望的官員才行了。
而在把自己的這個學生遣走後,于謙的心情卻是久久難以平復。精神亢奮之下,睡覺是不可能了,他索性就讓於孝和拿來空白的奏疏,就在案前開始寫起了彈劾周王因爲貪心而導致黃河決口,百姓死傷流離的奏疏來,同時還點到了制約大明發展的勳貴制度。
這一奮筆疾書就是數個時辰,等於謙把這一份足有數千言的彈章一氣呵成地寫就後,這天都已矇矇亮,到了該上朝的時候了。
一旁的於孝和幾次想要勸自家老爺稍作休息,可是看到于謙那亢奮認真的模樣,他又不敢打攪了。直到此時,他才上前一步:“老爺,您一夜未眠,趕緊趁着還有些時候先歇息一下吧。”
“不,時辰差不多了,再睡只會耽擱了早朝。你去把朝服給我取來,我梳洗之後,便上朝去。”于謙看了看外頭的天色,卻斷然拒絕道。
於孝和無奈,只能低聲領命,腳步遲疑地走了出去:“要是夫人還在就好了,她一定能勸得老爺好好顧惜自己身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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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雖是小朝會,但到太和殿裡的官員卻都是朝中的要緊之人,商談的也是朝中大事,所以一開始於謙也沒有把這事拿出來說。
直到朝會臨近尾聲,皇帝下意識地問了一句:“諸位愛卿可還有其他要事相奏麼?要是沒有,就散了各自回去處理公務吧。”而羣臣都示以沉默時,于謙才一步跨了出來:“陛下,臣有本奏。”
“哦?於閣老有何要事要說?怎麼之前沒見內閣有所陳奏哪?”皇帝略微有些驚訝地問了一句。一般來說,內閣會早些把次日要稟奏處置的事情上報天子,作爲內閣輔臣的于謙自然更有這個義務了。
于謙只得先請了罪:“陛下恕罪,因爲事出突然,又關係重大,臣纔不得不突然啓奏。”
“卻是何事,能讓於閣老如此鄭重?”皇帝雖然皺了下眉頭,卻還是準備聽聽對方要說的是什麼。而周圍那些官員也都有些詫異地盯着于謙,看他能說出什麼來。
于謙也不拖沓,把放在袖子裡的奏疏取出陳上,然後大聲陳奏道:“陛下,臣今日要彈劾開封的周王他在去年毀壞黃河河堤,導致滎澤縣被水淹,使得無數百姓喪命流離。不但如此,他甚至還差遣手下家奴控制當地糧食,逼迫百姓不得不以地換糧,實在是罪大惡極!”
此言一出,殿內君臣都爲之變色,那些官員更是一臉的詫異:“居然有這等事情?你我怎麼竟全然不知呢?”
“我倒是還記得去年時確曾有過這麼一場水患,當時朝廷還派了人下去查,可只說是當地河堤修築時有問題,所以纔會在連綿的大雨後釀成這等慘禍啊。怎麼今日在於閣老說來卻成人禍了?而且竟還與周王產生了瓜葛?”
頓時間,下面是嗡嗡一片議論之聲,而天子卻是呆座龍椅上,神色間也有些詫然:“此事怎麼又被人給翻了出來?到底是何人追查到了這些?”
似乎是爲了解答天子心中的疑惑,于謙當即又道:“陛下,臣所奏之事斷無虛假,乃是錦衣衛指揮使,衛誠伯陸縝親自趕去開封當地細查而知。他更是已經獲取了相關的人證物證,只因犯人的身份有些特殊,才先以書信報與微臣。但此事實在太過惡劣,臣以爲不能因爲周王的身份就按下不查,特上疏彈劾,還望陛下能以百姓,以我大明律法爲重,嚴查此案,嚴懲相關人犯!”
一聽此事居然是久沒動靜的陸縝給查出來的,衆官員的臉上都露出了驚訝與釋然的表情來。驚訝的是,怎麼這位竟會跑去開封查起此事來了?釋然的則是這確實也有陸縝的風格,當年的他不也總喜歡到處惹是生非,然後把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給揭出來麼?
而皇帝卻是徹底呆住了:“怎麼會是他?他怎麼就無緣無故地跑去開封,查起了這案子來了?”隨即纔想起去年剛得知黃河決堤一事後,自己確實曾下口諭給陸縝,讓他派人前往查明內情,可這都過去多久了,連自己都把這事給忘到了腦後,他居然就橫着把事情給捅了出來,而且是以一個如此勁爆而突然的方式將此事給捅出來的……
當皇帝還在驚訝於事情之突然時,下面的羣臣卻都從剛纔的驚異中回過神來,紛紛上前表示了對於謙的支持:“陛下,此事關係到無數百姓的生死冤情,更關係到黃河河情,還望陛下下旨嚴察。無論關係到何人,都不該加以維護!”
看着不斷上前的朝臣,皇帝是徹底呆住了,這下卻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