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縝又陷入了沉吟,半晌後才道:“原來在水患時竟還有這麼一段隱情麼?正因爲你們對此事有所懷疑,所以纔會三緘其口,既不讓百姓知道真相,也不敢如實報與朝廷了?因爲在你們看來,此事很有可能就是那包知府聯同其他州縣官員所爲?”
幾名官員又面面相覷了一陣,但卻不再開口。不過有時候不作聲也是一種態度,代表了默認。而在明白這一點後,包括陸縝在內的錦衣衛人等臉色都變得有些不好看了,這些地方官員的膽子也太大了,這可是百多條性命哪,居然就這麼說棄就棄了?
汪寧賢則在隨後又道:“其實下官等本來還是打算將此番之事如實上報的,尤其是當朝廷在事後派了欽差前來查辦後,我們更是將其中內情也說與他們知曉。可結果……他們當時也是義憤填膺,曾保證會給下官和百姓們一個公道,可在隨後去了開封府城後,便沒了下文。恐怕他們是被包知府說服了吧,甚至之後還有人給下官等送了字條,倘若我們再敢生事,相關罪名就得落到我等身上了。下官等官微言輕,如何能與堂堂知府大人爭辯,所以最終就只能……”說着,便是一聲嘆息。
再看其他人時,他們的臉上也滿是憂憤之色,顯然這幾個月裡這些人心裡也是矛盾而憋屈的,此時終於能把實話說出來,不失爲一種宣泄了。
陸縝目光微垂,眼中精芒閃爍得越發強烈起來了:“你們可知道就在這些朝廷欽差回京後不久,他們便相繼被調離原職,甚至有個官員還突然暴斃了。”
“啊?竟還有這等事情?”幾名官員頓時就有些傻眼了,滿心的惶惑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可與下官等全無干系哪……”
“你們到現在還沒看出此事中所隱藏的蹊蹺麼?你們真覺着他包玉剛一介知府就能隻手遮天,把這麼大的事情都敷衍過去,甚至能讓朝廷欽差都要爲其遮掩?”陸縝突然拋出了這麼一句話來,又讓衆人爲之一驚:“大人這話裡的意思是,竟還有其他人涉入此事了?”
“不錯,包玉剛不過是被人推到前臺的一個傀儡而已,真正掌控這一切的,其實另有其人。我想你們應該也能猜到此人身份,畢竟在開封地界,能讓一個知府聽話的人可不多。”
“大人是指……周王?”衆人終於明白過來,可在揭開謎底時,依然有些發顫。要真是如此,這次的事情就越發難處理了,周王的地位比一個知府可要高得多了,只要想想將與之爲敵,他們就覺着一陣不安。
陸縝看着他們:“要不是他,那些朝廷欽差怎麼可能去保一個並不相干的地方知府?哪怕其中有人和那包玉剛交情匪淺,其他人也不是那麼好收買的。至於在事後爲了確保秘密而將相關人等從原來的位置調走,就更不是他一個五品知府能辦到的事情了。”說話間,他心裡陡然又是一動,似乎這一點甚至都不是周王能辦到的事情哪。
別看周王在開封城裡地位超然,似乎無法無天,但其實大明藩王一直以來在朝中地位都不高,沒有實權的他們是完全的邊緣人。可這一次那幾名官員居然就被調離了原職,這其中的問題可就太值得人深思了。
再聯想到這幾月間天子都沒有催促自己把相關內情稟報上去,似乎是已經將此事遺忘的態度,一個不怎麼好的結論已經從陸縝的心頭冒了出來——恐怕天子早就已經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正是他授意下面的人把相關官員調離的。至於其目的,自然是爲了維護天家的顏面了,畢竟周王說到底也是他老朱家的人哪。
這麼一想,陸縝心裡越發不是滋味兒了,這可是顛倒黑白,草菅人命的做法哪。想不到如今的朱祁鈺終究也走上了這麼一條路了麼?
但即便知道這一點,陸縝也沒有放棄追查此事真相的意思,畢竟事關上百條人命呢,何況還有自己的手下因此喪生,無論如何他都要還這些人一個公道。
所以在一番沉吟後,他又繼續道:“除此之外,其實此案還有另一個疑點也是指向周王的。那就是朱軒與宮塵兩人的身份與動機。”
“這兩人果然是周王府派來的麼?”幾名官員有些沉重地問了一句。
陸縝輕輕點頭:“這一點已經可以確認了,那宮塵之前幾乎已經算是默認了。那你們有沒有想過,周王府怎麼就會在數年之前就派兩名家奴來滎澤縣充爲糧商呢?而且在此番水患之後,他們居然就幹起了藉機吞併災民土地的勾當來。”
、“這個……”幾名官員本來還沒往細了想,可現在被陸縝這麼一提醒,他們便品咂出了其中一些問題來了——周王府要是想賺錢,以他的身份有的是其他手段,何必讓人在這麼個小地方做糧商呢,這本身就不正常。如果說他是因爲知道有水患可以大賺一筆就更離譜了,這等災事豈是隨意能等來的,除非是人爲製造!這麼一想,其用心就昭然若揭了,顯然周王一早就在打本縣土地的主意,這才早早就派了手下之人前來冒充糧商,並在這次災荒時授意他們逼迫災民把土地出賣!
雖然這想法聽着有些荒唐,但明顯是如今這件事上最合理的解釋了。這也就能解釋爲何府城那裡一直都沒有撥發賑災糧食下來,這根本就是因爲有周王在從中作梗,讓知府大人也不敢支援本縣了。
而這時,丁樂又突然啊了一聲:“我想起來了。就在前年時,那朱軒曾欲用手段強買城裡一塊土地,結果被人告發。還是我審理的此案,雖然最終讓他敗訴,可當時他就曾放下話來,說是總有一天那地會落到他的手上。當時我還沒有太當回事,現在看來,其實早在當初周王府就在打我滎澤縣土地的主意了。”
陸縝聽了這說法後,便越發確信自己的猜測了:“就是如此了。正因爲之前的打算屢屢落空,再加上這次突然黃河水患,那周王府的人才會橫下一條心來,突然就用上了如此卑劣的手段。爲的,就是巧取豪奪,把本縣的土地給弄到手。爲此,他們甚至都不惜將無數無辜之人逼入絕地!”
“難道大人的意思是說……連那河堤也是被他們所毀?”汪寧賢在說出這話後,連他在內,所有人都猛打了個突,這個猜測實在太過駭人聽聞,一旦確有其事,這事情可就太大了。
陸縝眯起了眼睛來:“之前我的人已經查明白了,這河堤確實是人爲所毀,而且是被人用火藥炸開的缺口。”
“什麼?”衆人再度驚呼出聲,火藥可是朝廷嚴禁之物,動用這個炸開河堤的行徑往大了說就相當於是謀反了。
陸縝沒有理會他們的激烈反應,繼續順着自己的思路道:“當時我還在猜測着,到底是什麼人有這麼大的本事和膽子,竟能用到火藥。本來,我還懷疑是白蓮教死灰復燃,但現在卻可以推知了,便是周王府的人做下的此事。其目的自然是爲了能夠名正言順地,拿更少的代價去奪取百姓們的土地了。”
此言一出,堂內衆人都抽了一口涼氣,只要想想周王竟用上了如此歹毒的手段,不惜讓無數百姓無家可歸,讓許多無辜之人死在水患之中,而他只是爲了一己私慾,爲了奪取田地,就讓人感到不寒而慄。
但再仔細想想,這又是合理的。因爲像周王這樣身份高貴,不知民間疾苦之人,是從來不會將普通百姓的災難與生死當回子事兒的。甚至在他眼裡,這些受災的百姓與螻蟻並無太大區別,死了也就死了,還能對他造成什麼影響不成?
這一認識讓堂內的氣氛頓時變得壓抑而凝重起來,不少人臉色都變得極其難看,既有憤怒,也有擔憂,更多的則是茫然……哪怕事情真如陸縝所推測的那樣,可又能怎麼辦呢?對方可是世襲的周王,是太祖皇帝所封,地位超然的天子族叔,難道朝廷還能爲了這點事情就定他的罪麼?
就如陸縝之前所猜想的那樣,哪怕天子真知道了此事,能做的也就是掩蓋真相,以免朝廷的名聲因此被敗壞了吧?
隨後,丁樂更是提出了一個極其現實的問題來:“大人,即便您的這些推測是實,可拿到朝堂上也難定其罪哪。便是不提周王千歲的身份,這些也只是咱們的猜測罷了,根本就拿不出任何實證來。”
是啊,這纔是問題的關鍵。即便他們有心申冤,也能頂着壓力,可是證據又在哪裡呢?這麼一想,許多人都面露喪氣之色來,事情依然難爲哪。
陸縝卻並沒有因此便露出氣餒之色,甚至還略帶篤定地一笑:“我既然敢亮明身份插手此事,自然是因爲有了一定的把握。證據或許還沒能找到,但證人卻已經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