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刑部天牢,天字號監。
作爲天下間名聲只在錦衣衛詔獄之下的大牢,這刑部下屬的天牢也算是叫人聞風喪膽的所在了。不過這裡的規格卻比詔獄更高,一般犯人壓根就進不來。
這天牢一共分爲天地玄黃四監,按着罪犯身份和罪行,依次遞減,前三處監房只有朝廷命官,又或是犯下謀逆等大罪的犯人才能被投進去,只有黃字號監房裡,纔會關押一些犯了重罪的平頭百姓。
不過牢房的規格高可不代表這裡的環境就要比別處好。恰恰相反,這天牢的環境甚至比一般府縣大牢更加惡劣,這裡頭常年不見陽光,極其潮溼陰冷,蛇蟲鼠蟻繁多不說,而且空氣裡還彌散着血腥味、屎尿臊臭味、傷口腐爛化膿的怪味……種種氣味混合在一塊兒,簡直讓進入其中之人恨不能把鼻子都給割了。
關押陸縝的天字五號房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五尺見方的小小囚牢之中,只堆了些乾草就算是牀榻了,其他東西一概沒有,甚至都沒有半牀被褥。
陸縝此時就坐在這一堆乾草上頭,背靠着冰冷的,以岩石砌成的厚實牢牆,閉目思索着什麼。
自他被投進天牢已快三天時間了,因爲刑部特意有過關照,所以他連一個外人都未能見到。別說錦衣衛裡的那些下屬了,就連他的妻子家人,都不被允許進入牢房探視,至於箇中理由也很充分,作爲尚未認罪的重犯,得防着他傳遞消息,與涉案人員串供。
不但見不到自己的家人下屬,每日裡的伙食也是極其簡陋,甚至可以算惡劣了。每餐只有半碗清水,一個發餿的饅頭或窩頭,而且光這個一天也就兩頓,根本填不飽肚子,只是讓他不至於渴死餓死罷了。
唯一的好消息是,這幾日裡,天牢裡的牢頭獄卒並沒有敢對他用刑。其實陸縝也清楚他們是因爲忌憚自己錦衣衛指揮使的身份纔沒有做出太出格的事情,不然一旦事情有所反覆,死的可就是他們了。
但即便如此,隨着時間一點點的推移,陸縝心頭卻也越來越是沉重了。
照道理來說,在自己被刑部拿走後,錦衣衛那些兄弟就已全力尋找線索來爲自己平反了。而以楊震他們的能力,即便這案子藏得再深,至少也有辦法尋出些破綻來爲自己開脫。可這都三天過去了,怎麼他們依然沒有半點動靜呢?
更叫人心中不安的,是對外頭一切的茫然不知。陸縝在被投進天牢後就已斷絕了與外界的一切聯繫,既不知道滿朝官員在此事上是個什麼態度,更不知道皇帝在得知此事後會生出什麼樣的想法來。
尤其是後者,更叫人感到惶惑。爲何天子連派個宦官前來刑部問罪都不曾有,難道是真認定了自己舞弊,所以不管不顧了麼?要真是如此,那自己之前佈下的那一招可就徹底落空了呀。
正思忖間,一陣腳步聲突然由遠而近地過來,稍稍擾亂了他的思緒。雖然在被關進天牢後就徹底失去了時辰的概念,但送餐的間隔他還是能把握的,現在離着下一頓飯應該還有段時候纔對啊,怎麼就有人來了?
疑惑間,外頭卻傳來了一個略有些熟悉的聲音:“陸大人在此可還習慣麼?”語氣裡充滿了譏誚。
陸縝這才緩緩睜開眼睛,藉着外頭火把閃爍間的光亮,看清楚了站在牢房門前這人的模樣:“劉大人!”那人正是之前堂審時總是針對他的刑部郎中劉慕青。
劉慕青面帶冷笑地看着他:“以往聽人提及陸大人,說你膽色過人本官還有些不以爲然呢,現在看到你能如此淡然地坐在這裡,卻是不得不信了。”
“哼……”聽出對方的嘲諷之意,陸縝只能抱以一聲冷哼,不作理會。
察覺到自己碰了個軟釘子的劉慕青也不着惱,只是上下打量着陸縝:“陸大人你或許因爲斷絕了與外頭的聯繫,所以還不知道自己的處境吧?那就由本官來告訴你吧,現在滿京百姓,尤其是那些讀書人,都已把你看作了禍國殃民的奸邪之徒,已有許多人上疏請願,希望朝廷定你死罪,殺你以平民憤了。朝中官員,也多有上疏彈劾你的,至於原先依附於你的那些人,則根本不敢發聲。
“另外,錦衣衛那邊爲了幫你開脫,倒是做了不少事情,甚至還膽大到搶奪我刑部的人證。只可惜,他們的這些做法不但幫不了你,反而坐實了你的罪名,現在連陛下都對你深惡痛絕,或許很快地,殺你的旨意就要頒下來了!”
聽着這些話,又映照着自己之前的猜想,陸縝身子忍不住就是一顫,臉色也微微一變。而這一切變化自然全落到了劉慕青的眼裡,讓他的精神陡然一振,繼續施加壓力道:“總之一句話,陸縝你如今已成朝野公敵,已沒有人能幫你洗脫這偷竊泄露會試考題的罪名了!”
陸縝沉默了一陣,這才擡起頭來,看向牢門外的劉慕青:“你突然跑來天牢,忍受着此處令人作嘔的氣味就是爲了跟我說這些,從而好看看我絕望的模樣麼?”
“本官還不至於幼稚到如此地步,今日前來,不過是想幫陸大人你一把而已。”劉慕青這才道出了自己的來意。
“幫我一把?你劉大人竟會有如此好心?”陸縝笑了一下,只是這笑容裡卻帶着三分不屑,七分提防。當日他可是親身感受到對方對自己的敵意了,怎麼可能幾日時間就讓人發生如此轉變呢?
“你我畢竟同僚一場,陸大人你之前也確實爲我大明立下過不少功勞,本官又豈能見死不救呢?”劉慕青卻很是誠懇地說道,就好像全看不到陸縝的臉色一般。
見陸縝沉默不語,他又繼續道:“其實陸大人你想過沒有,你身上的罪名真有那麼重,要重到人頭落地,人人喊殺的地步麼?本官身在刑部,對我大明律法還是有所瞭解的,這科舉舞弊雖是重罪,卻也罪不至死,最多就是免官流放而已。
“陸大人你可曾想過,爲何如今京城官民對你如此嚴苛?其實還不是這案子一直拖着,難有定論的緣故?只要你承認罪名,我刑部即刻定案,再考慮一下你之前的種種功勞,說不定這看似嚴重的罪名,到最後只讓你罷官回鄉而已。陸大人,這其中的利弊,我想你應該比我要清楚得多吧?”說着,他便有些期盼地看向了牢房裡的囚犯,等候着對方的反應。
陸縝面色淡然地坐在那兒,半晌後用同樣平淡的語氣道:“恐怕這纔是劉大人你此來的目的所在吧?就是希望我能親口認下舞弊的罪名!”
“本官並不否認有這麼一點私心,但更多的還是爲陸大人你着想。眼下朝野間的局勢對你有多麼不利,你應該有所瞭解,就是我刑部衙門裡,也有很多人對你深惡痛絕。所以此時你做出讓步,無論對你對我們刑部,都是一件好事。還望陸大人你能明白本官的一片好意!而且,只要你自承罪名,我刑部也好把給你的罪名往輕了定,到時豈不是兩全其美?”
聽他把話說完,陸縝嘴角一勾,突地現出了一絲笑容來:“劉大人當真的深謀遠慮哪。”
這話讓劉慕青以爲他已心動,便道:“本官早說了,這麼做對你我都有好處,陸大人你能想明白這些,就最好不過了。我這兒便有一份供詞,只要你畫押承認上頭所寫的內容,後面的事情就交給本官來做了。”說着,從寬大的袖子裡取出了一份書文來,從木欄的間隙裡往牢房裡遞去。
但裡頭的陸縝卻紋絲不動,臉上的笑容也變得充滿了譏誚:“我說你深謀遠慮,指的是你說這些鬼話的本事,你覺着我會信你麼?早在堂審時,你就欲將舞弊的罪名扣死在我頭上了,你會好心幫我?真當我陸縝是三歲的小孩麼?”
別說陸縝了,只要是稍有見識之人,也知道這牢裡有誘供一說。往往會有人拿爲你着想,爲你減罪之類的說辭來誘使本來清白的嫌犯認下重罪。然後等到事情定下來後,對方就真個有口難辯,只有死路一條了。
所以後世纔會流行出這麼一句話來——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回家過年……
陸縝都在官場裡打了這麼多年滾了,這點小伎倆又怎麼可能騙得了他呢?
被人當面揭穿用心,讓劉慕青的臉色終於沉了下來:“陸縝,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真當我刑部拿你就沒有辦法了麼?雖然這天牢比不得詔獄,但這裡頭的手段也不是你能捱得起的!”
“哈……我陸縝多少次險死還生,刀裡去,火裡來,難道還是嚇大的不成?”陸縝回以一聲冷笑:“若是這天牢裡的人不怕事後遭遇十倍百倍報復的話,他們大可試試!”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就沒必要隱忍,陸縝直接出口威脅。
而這話的效果是顯而易見的,本來還想上前幫劉慕青嚇唬他幾句的那些個獄卒腳步立刻就往後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