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等陸縝真個拿定主意呢,事情就再度生出了變化來,孔家居然再次出招了!
因爲受輿論的影響,開港之事暫時只得耽擱下來,而眼看着秋收和官府收秋糧與秋稅的日子也到了,陸縝只得暫作讓步,把各衙門的重心重新擺回到收取糧稅等事上。
可沒想到,事情纔剛起了個頭,九月底就遇到了阻礙,隨後各地州縣官員就紛紛向上司訴苦,最終問題全部反饋到布政司衙門,讓高盡忠這個一省藩臺是好不頭疼,無奈只得再次來見巡撫大人商議對策。
在來到陸縝跟前尚未落座呢,咱們的高藩臺就已經擺出了一副苦相來:“撫臺大人,這一回你可得幫幫下官們了,不然接下來山東全境官員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
陸縝有些詫異地看着他和隨同而來,同樣滿臉苦樣的濟南知府何淵:“二位大人,你們這是遇到什麼難題了?爲何說得如此嚴重?”
“回大人的話,是今年的秋糧收繳上出了大問題了。”何淵在看了高盡忠一眼後,低聲說道:“這都徵收糧食有七八日了,可與往年相比,卻連該收到的三成之數都不到哪。而且還有消息傳回來,今年各地州縣都欠收,上繳的糧錢都可能要打個對摺……”
“竟有這等事情?今年天時竟如此不佑我山東麼?”陸縝若有所思地問了一句,他當然知道其中必有原委,卻還是拐了彎地問了這麼一句。
“當然不是天時的緣故了。雖然之前確實陰雨連連,影響了田間收成,可在怎麼樣也不至於銳減近半。實在是因爲有人從中作梗,纔會變成這般模樣。”知道不能跟撫臺大人來虛的,高盡忠只得實話實說了。
“此話怎講?農民也好,百姓也罷,交糧交稅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麼?他們難道還敢抗稅不成?還有,我們官府大可以派人前往催繳嘛,爲何你們看着卻是如此爲難?”陸縝皺了下眉頭問道。
說實在的,雖然陸縝在大明也當了好些年的官了,更曾擔任過不少地方主官,可在糧稅方面還真不是太過了解其中的門道呢。因爲以往爲官,無論是在廣靈還是蔚州,稅收一事都沒出過什麼問題,這讓他從不認爲收糧收稅還能有什麼問題。
兩名下屬聽了這話,不禁對視了一眼,在驚訝之餘,又顯得很是無奈。最終,何淵只得仔細地跟陸縝解釋起如今大明朝收取糧稅的問題來。
中原朝廷自古以來就有皇權不下鄉的傳統,這麼做可以大大地減輕地方官府的壓力,但同時也助長了一些世家大族的勢力。而這一點,在大明朝就顯得越發的明顯起來。
比如每年秋天,朝廷官府要徵稅時,就是把這一重要任務委派到每個鄉每個村中的糧長手上的,由其來爲官府從同村鄉里手中收取糧食,然後再將之解送到縣城,如此自然就讓縣衙少了好大的一筆工夫。
在洪武朝剛定下糧長制度時,其實是有輪換的,往往每過幾年,就會選村中德高望重之人來代官府收糧。可是,在隨後的發展裡,這一制度卻呈現出了其弊端的一面,那就是糧長完全可以藉此權力來爲自己牟取好處,他們很容易就與官府裡的胥吏內外勾結,或壓榨百姓,或以次充好,從而把本該交給官府的糧食放進了自己的兜裡。
有了這麼大一個利益擺在眼前,這個糧長的位置自然就成了人人垂涎的肥肉,於是那些身份地位更高的世家大族就出手了,迅速將之搶奪到手,並且一拿到,就不再肯放。
隨着時代向前,太祖皇帝當初定下的種種規矩盡數被後人破壞,這糧長的制度自然也不例外,完全成了地方士紳階層與官府討價還價的一個籌碼。
只要皇權不下鄉的思維不改,官府就只能依賴這些糧長來收取稅糧,而如此一來,這些人就有了鉗制地方官的本錢。一旦雙方在某事上起了爭端,他們就可憑此做出反制,一旦真超了時限而未能將糧食收足並送往京城,則地方官的促進個就相當堪憂了。
所以每到秋天,對地方官來說都是又辛苦又難熬的日子,總得擔心哪個鄉里會鬧出什麼問題來,只能靠着手下的胥吏來與那些糧長談判,儘量不起爭端。而胥吏們,也就藉此獲得了能與官員相抗衡的本錢。
事實上,在去蔚州任官時,陸縝就很可能遇到相似的問題。只是因爲王振當時的一封書信,才讓他得以安然度過收糧的麻煩,不然也夠他喝一壺的了。
只是躲得開初一,卻躲不過十五,這次來山東任巡撫,這收糧的麻煩又來了,而且看起來情況還相當的嚴峻。
在聽了何淵的解釋後,陸縝不禁皺起了眉頭來:“照常理來說,即便真有部分士紳抗稅也該是極少數,怎麼這一次波及的範圍卻如此之大?”
“這當然是因爲有人在上頭指使那些世家們不與官府配合了。在我山東,能做到這一點的只有一家……”高盡忠這時候也顧不得其他了,點出了問題所在。
陸縝當即就明白了過來:“孔家,你是說,這完全就是孔家在支使那些世家與官府對抗?”
“應該就是如此了,不然這事怎麼也說不通哪。”
“哼,孔家……還真是膽大包天哪!”陸縝的臉色頓時變得極其難看,明顯這是做給自己看的,是給自己的下馬威了。沒想到自己還沒出手呢,對方的後續狠招就又一次打了過來,看來他們是鐵了心要鬥贏自己了。
“大人,糧稅可是如今山東的頭等大事,一旦到了十月底還不能收足數,那進了冬月和臘月後,他們就更能找出各種藉口來刁難了。如此,各地官員恐怕就很難給朝廷一個交代了。還望大人能爲下官等指條明路!”高盡忠說着,便與何淵一起站起身來,衝陸縝深深地施下禮去。
陸縝見狀趕緊也起了身,上前扶起二人:“兩位大人不必如此,本官既是山東巡撫,自當與你們一起解決眼下這難題。”
其實他們三人都心知肚明,要解決這一難題並不難,只消陸縝表個態即可——只要他宣佈就此聽罷開港開海之事,問題自然也就迎刃而解了。
可是,陸縝是斷然不會做出如此決定的,這往大了說關係到大明朝今後的國運,往小了說,也關係到他自身的前程,豈會因爲這一點困難就作出讓步呢?
只是這兩名下屬就如此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也讓陸縝很是爲難。雖然他身爲巡撫,收糧不力的罪過落不到他頭上,可開海之事還是得由他們這些下屬來進行具體執行,自然不好不管他們的麻煩了。
在一番沉吟後,陸縝才道:“那以往就沒有收糧不足的情況麼?”
“當然也是有的。不過那只是少數,所以縣衙也可以派人下到鄉里進行催徵,甚至有那屢次都不肯交足的,還可以將之拿來打板子或是收押起來,直到他家人把該交的糧食補上纔會放人。”何淵回答道。
“既然如此,這一回各衙門爲何不照此行事呢?”
“這是不可能的。”高盡忠輕輕搖頭:“因爲這次欠繳糧稅之人實在太多,衙門根本派不出這麼多人來。而且……”說着又是一頓。
“而且什麼?”看他到了這個時候還如此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陸縝很有些不滿地看了他一眼。
感受到巡撫大人的不快,高盡忠只得如實說道:“而且就下官所知,其實尋常各鄉百姓應該已經如數都把糧食給交上了。只是那些幫着官府收糧的糧長刻意隱瞞,這才鬧出瞭如今的問題來。”
中國的百姓一直以來都是最溫馴而順服的,只要日子能過得去,就一定不會短了朝廷的稅糧。很多時候,都不用人去催,就會按時按數把糧食給交上去。這一點,在地方任官多年的高盡忠他們自然是很清楚的。
“既然如此,那爲何不派人去那些糧長家中要糧?若是他們不肯合作,大可以用對付百姓的辦法來使他們就範哪。”
“這個……也有難處。這些糧長本身就地位不低,甚至有不少還有功名在身,地方官府很難把他們怎樣。而且,若這次真把他們得罪狠了,明年,後年……麻煩依然會不斷,各地官員是不可能冒這等風險的。”何淵苦笑着解釋道,對此他顯然是深有體會。
“原來如此,他們就是仗着自己的特權,所以纔敢和官府叫板,所謂刁民也不過如此了吧。”陸縝有些憤憤地吐出了這麼一句,但同時卻也一陣無奈。
這等問題不是一朝一夕所形成的,自然也不是一下子就可以解決的。縱然他是手握一省軍政大權的巡撫,在面對如此問題時,也不可能真個動用強權來逼迫他們從命,這就是遊戲規則了。
可是這麼一來,問題就很難得到解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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