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明兇案真相,拿下真兇之後,陸縝他們便押了孔漣在府學一干師生滿是敬畏的眼神裡走出了大門。
經此一事,衆生員對陸巡撫的觀感已然發生了極大的轉變,對他的惡感頓消,反而多了幾分敬意。這不光是因爲他能在短短半日裡就將這起看似複雜的兇案給查個水落石出,更因爲他那番教訓他們的說話。受聖人之言教導的他們,還是能明白那番話的份量的,而能說出如此大義凜然之話來的巡撫大人,自然也不可能真是個奸邪之徒了。
同時,更有一些人還在心裡偷偷地犯起了思索,孔漣身爲孔家之人居然幹出瞭如此惡行,這是不是說明了某個讓人不感細思的道理呢?
陸縝可不知道這一回的案子還能起到如此正面積極的作用,他心裡還在思索着接下來該怎麼做。孔漣這事很可能就是得自曲阜那邊的授意,至少也是默認,不然他一個家奴可沒這麼大的膽子。而這麼一來,自己是不是應該予以回擊呢?
“大人……”正當其深思之時,一個聲音卻突然在旁響了起來,陸縝扭頭一看,就瞧見了知府何淵正一臉糾結地站在那兒。
看着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陸縝很快就明白了他在爲難什麼:“這樣吧,人犯本官先帶回去,我還有些事情需要細問,等一切都查明之後,再交給府衙來作處置。何知府以爲如何?”
聽到如此安排,何淵猛舒出了一口氣來,趕緊拱手應道:“撫臺大人說的是,下官遵命。”他確實不想把孔漣這個犯人給帶去自己的府衙,因爲這對他來說,分明就是一隻燙手山芋了。
別看孔漣現在已經被定了罪,成了階下囚,可他終究還是孔家之人。俗話說打狗還得看主人,更別提這麼個有身份的家奴了。恐怕自己還沒怎麼審問呢,就會有孔家,或是與孔家關係緊密之人明裡暗裡地來求情。可這案子卻是巡撫大人破獲的,又與他自身息息相關,就是給何淵多幾個膽子,他也不敢真把人給放了呀,所以他是萬不敢把孔漣給接到自己手裡的。
現在陸縝既然把擔子接了過去,何淵自然就輕鬆了。這也讓他對這位巡撫大人又多了幾分敬意。上司能力出衆固然是好事,可相比起來,還是一個有擔當的上司更能得下屬之心哪。
陸縝笑着和對方打了個招呼,就吩咐幾名護衛押上了早已失魂落魄的孔漣就打道回府。等他重回行轅時,已是未申之交,太陽都已經有些西斜了。
看到巡撫大人出去一趟就押了個人回來,不少留在此地的下屬都滿是疑問。不過陸縝卻不忙着把事情說開,而是徑直對迎上來的韓五通吩咐道:“讓後廚準備些吃的,我們可還沒用飯呢。”之前光顧着查案了,居然都忘了時辰了。在回來的路上,無論陸縝還是那些護衛,都飢腸轆轆,時不時還有人肚中咕咕作響。
韓五通忙答應一聲,就跑去後廚安排了。而陸縝,則命人暫時把孔漣收押起來,這纔回了後院換了一身衣裳,等着吃飽了之後,自審訊對方。
這麼一耽擱,就又是大半個時辰,等他再次把孔漣提到跟前時,天色都已經有些擦黑了,堂上隨即便點起了一排蠟燭,照得後者的臉龐更白了幾分。
在仔細端詳了這個頗有心機的兇手足有半晌之後,陸縝纔開口道:“你叫孔漣,不知與那孔澈有什麼關係?”
本以爲陸縝會疾言厲色地訊問自己與案子或孔家相關的問題,卻不料一開始竟是這麼個句話,頓時讓孔漣一愣,本來準備了的應對之言也就派不上用場了。直到身旁的幾名兵卒低聲叱喝,才讓他回過神來,老實答道:“小人自然是無法與他相比的,他可是府上的二管事,而小人只是個尋常家奴而已……”
“尋常家奴麼?”陸縝卻不認同地一搖頭:“你見過哪家主人會把一名尋常家奴送到府學之中就讀的?要我說來,你家主人對你也是相當器重,甚至有意培養你出仕吧?”
孔漣低頭不發一言,卻是默認了。陸縝見狀,又是一搖頭:“正因如此,你對孔家那是感恩戴德,很想要爲其立下幾樁功勞,一來可以報恩,二來也能增加自己在府上的地位和分量,本官說的不錯吧?”
這正是孔漣心裡所想,下意識就點頭承認了下來。而陸縝一見,就迅速順着這個思路往下走道:“所以你這一次就把主意打到了本官身上,不但慫恿那些生員鬧將到我巡撫衙門口來,而且在事情敗露之後,還殺人滅口,並欲嫁禍於本官,是也不是?”
孔漣聽他突然語氣一變,道出了這麼一番推測,心裡陡然就是一陣緊張,可一時又不知該怎麼說纔好,畢竟他殺人的罪名已經無法辯駁了。而陸縝卻沒有任何停頓的意思,繼續道:“你可知道,這開海一事乃是陛下聖旨所定,乃我大明國策,便是這滿省的官員也只有聽令辦差的份,你一個小小秀才居然就敢橫加阻撓,煽動那些不知內情的生員,其罪之大,足可以滅你三族了!不光是你,就是你父母兄弟,這一次也難逃一死!”
這突然的雷霆大作,直唬得孔漣再次顫抖起來,下意識自保間,他便叫了起來:“大人冤枉哪……小人確實曾慫恿蘇穆出頭到巡撫衙門前鬧事,也確實爲了保密而失手殺了他,可……可這次挑起生員之人卻非小人,而是……而是……”話到最後,他似乎又有些猶豫了。
陸縝卻不給他細想的機會,一拍桌案就喝道:“是誰做的這一切,你若不招,那本官只能認定是你了。兩罪並罰,你該知道王法森嚴!”
“是孔澈!是他授意於我,並讓我借孔家之名來說服一衆府學生員行此事的!”重壓之下,孔漣終於把實情給道了出來。而在說出這一真相之後,他又明白了什麼,整個人就跟被抽去了骨頭般,頓時如爛泥般癱倒在地。
從其口中問到了此事的關鍵,陸縝也略鬆了口氣,一面命旁邊負責記錄的書吏拿了供狀給孔漣簽字畫押,一面陷入了沉思。
對於這次的事情,他最看重的還是昨日的那場鬧劇。雖然表面上看來這對他沒有太大影響,但若不能把幕後之人給確切地揭出來,就一直會是個大大的隱患。
哪怕他已經猜到背後是孔家之人在搗鬼,可在沒有確切證據之下也不好就此問罪於他們。畢竟那是傳承千年,受朝廷冊封,名聲極大又極佳的聖人子嗣,衍聖公府哪。
爲了從孔漣口中挖出自己想要的答案,他這次可是費了不少心思。先以閒聊穩住他,然後猝然發難,將其逼入絕地,最後纔在步步緊逼之下迫使其把事情的真相給吐露了出來。
雖然同是孔家家奴,可此事是由孔漣還是孔澈一手策劃的可是分別極大哪。若是認定爲前者,孔家大可一推四六五,把一切都歸咎於他自作主張上。可要是被定爲是孔澈主使,他一個孔家管事的身份,就足以讓整個孔家難以撇清干係了。
“把他帶下去,好生看押起來,不要讓他出什麼差錯,更別餓着了他。”再次回神之後,陸縝便作出瞭如此吩咐。
堂上那些手下這才紛紛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答應一聲,便把渾身發軟的孔漣給帶了下去。就是這些尋常兵卒,也被這事情的真相嚇得不輕,因爲就是他們也知道孔家在山東有多大的勢力與名聲,巡撫大人要與之爲敵其難度可想而知。
在堂上只剩他一人之後,陸縝的臉上才露出了一絲苦笑來。此時他也明白過來,即便有了讓對方無可辯駁的鐵證,想以此事來對付孔家依然不是件很現實的事情。
只要自己真敢出手,恐怕用不了幾日,參劾自己的彈章就能把通政司給淹沒了。到那時,不光是那些當官的,這天下的讀書人都可能將自己視作仇人,如此哪怕皇帝再維護自己,怕也無能爲力了。
這便是擺在陸縝面前的,最爲難堪的真相了——想要開海成功,就一定得把孔家給壓下去,不然他們在之後一定會想出更多掣肘的法子來。到那時,自己光顧着與之周旋,恐怕就沒心思處理正事了。
可孔家又是那麼座龐然大物,那是比他以往遇到的任何一個強敵都要強大得多的存在。靠着孔聖人的名頭,靠着千年的積累,他們完全是立於不敗之地的,自己若試圖挑戰它,那就是離經背道,將站到所有讀書人的對立面,這不是他一個兵部侍郎,又或是山東巡撫能應對得了的。
直到這一刻,陸縝才終於明白那些朝臣給自己挖了一個多麼巨大的深坑,想在山東開海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