羣臣依舊還在對這個問題討論不休,但每一方都能說出個道理來,同時又有着各自的不足,讓坐在上頭的天子更感煩惱,不知該聽誰的纔好。
最終,這場廷議還是不了了之,也沒能解決什麼問題,只定下一個暫且和蒙人使節慢慢談的策略來,至於要談到哪一步,現在卻遠沒有個定數呢。
直到這個時候,朱祁鈺才知道當皇帝還有這許多麻煩,而更讓他感到不滿的是,在今日的廷議上,自己寄予厚望,希望聽聽他們意見的陸縝和于謙兩個親信重臣卻是一言不發。
雖然這事兒確實和兵部關係不大,可他們作爲人臣怎麼也該爲自己分憂纔是啊,結果居然什麼都不提,就跟一切都與他們無關一般,實在讓他感到有些心寒。
這一情緒讓朱祁鈺一整日都提不起太大的精神來,司禮監和內閣呈送上來的奏疏他也只是草草翻看了一下,也沒怎麼批示,就在黃昏前返回了後宮歇息。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即便是到了後宮,也難得清靜,不一會兒,便有一名內侍來稟報道:“陛下,錢後在外求見。”
“嗯?”正有些心緒不寧翻着書卷的朱祁鈺聞言眉頭便是一皺,但來的是自己皇嫂,也不好拒見,便點頭道:“讓她進來說話吧。”
片刻之後,一身樸素,神色悽婉的朱祁鎮皇后錢氏便走了進來。此時的她早沒有了之前的雍容華貴,看着與尋常婦人也沒什麼兩樣,甚至更惹人憐。在對朱祁鈺行了君臣之禮後,她才低聲泣求道:“陛下,臣妾得聞有蒙人來京城想讓朝廷出錢把你皇兄贖回來,還請陛下看在兄弟情分上救他一救。”說着,便又跪了下來,磕頭相求。
本來神色間有些不愉的朱祁鈺一見這架勢,趕緊起身避讓到了一邊,同時給身旁的太監打了個眼色,讓人將錢氏攙扶起來:“皇嫂不要這樣,你是朕極爲尊敬之人,豈能受你如此大禮。”說話的同時,心裡則在猜測着,是哪個人口舌這麼長,居然就把此等要事傳到後宮裡來了,必須儘快找出來嚴加懲治!
在幾名太監半勸半架之下,錢氏終於從地上起身,但臉上依然滿是懇求之意,口中也說道:“陛下,你皇兄他雖然有錯,但也只是一時糊塗,臣妾實在不忍心他一直在北地蒙人的手裡吃苦哪。還望陛下儘快想法把他救回來。”
朱祁鈺不覺嘆了口氣。對這個賢惠,而且以往對自己也算照顧有加的皇嫂,他是真的挺尊重的,不然也不會把她一直留在宮中奉養了。但她現在提的這個要求卻不是能隨口答應的——要是換了不是皇帝還好糊弄,可他是一國之君,君無戲言哪——所以只能安慰道:“皇嫂,朕與皇兄一向兄友弟恭,也不忍心見他在北邊受苦。其實朕和朝臣也一直都在想法救他回來,你且放寬了心,等過些日子,自會把他接回來。”
錢氏也是個冰雪聰明之人,一下就聽出了皇帝言辭間的推脫之意。這讓她心下更是一陣悽然:“陛下對上皇的兄弟情意臣妾自然是知道的。可是他身子骨一向不好,要是在那裡待得久了怕是會得什麼病患哪。現在蒙人不是正派了使者來嗎,還請陛下儘快促成此事。”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朱祁鈺是真沒法躲閃了,只好實話說道:“皇嫂,非是朕不想救皇兄回來,實在是那些韃子他們欺人太甚。居然一張口就跟朝廷要三百萬兩銀子才肯放了皇兄回來。這筆銀子別說是如今剛把亂局平定國庫空虛了,就是皇兄在時,一時間也是拿不出這麼大筆銀子來的。”
一聽這話,錢氏的臉色又白了幾分,整個身子也是一陣顫抖,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會倒下去。邊上的幾名太監見狀,趕緊上前兩步,做好了攙扶的準備。
不料在顫抖了一陣後,她卻又穩定了下來,只是低着頭,輕輕地道:“臣妾知道這事陛下一定很是爲難。我雖是個婦道人家,不懂什麼國家大事,但還是希望陛下能救你皇兄回來。要是陛下缺錢,臣妾那裡還是有些的,我這就回去將當初上皇賞賜與我的綢緞首飾都拿出來,還望陛下一定要救救他哪。”
在丟下這句話後,錢氏又朝朱祁鈺施了一禮,然後便跌撞而去。咱們的天子有些愣怔地目送自己的皇嫂就這麼離開,臉上也是一陣陰晴不定。
待到夜裡,果然有宮女把不少的絲帛財物,以及一匣匣的金銀珠寶首飾給送了過來。作爲皇后,錢氏的首飾什麼的都是上品之物,也都價值不菲,可是對那三百萬兩的天價勒索來說,這點首飾根本就是杯水車薪了。
而且,朱祁鈺也不可能真拿了這些東西去交給蒙人,如此還不被他們笑掉大牙,所以最終只能命人將東西還了回去,同時告訴錢氏,自己一定會救回皇兄。
錢皇后的事情還沒平息呢,那邊孫太后也不知從哪兒得到了消息。隨後她也在一日下午來見了朱祁鈺,也跟他說了一番相似的話。
最終,朱祁鈺只得再次安撫住太后,再三保證自己一定會想法把皇兄給救回來,纔算得到了暫時的清靜。
可這麼一來,朱祁鈺感覺着連後宮都有些待不下去了,整個人更是感到一陣陣的煩惱,全不知該怎麼辦纔好。
以往爲藩王時,他看自己皇兄當皇帝還算省心清閒,大小事務都有司禮監和朝中官員幫着打理,他甚至都有時間專門和自己談論所謂的掃平北方,重現太祖太宗時榮光的理想。
可怎麼換了自己當這個皇帝就這麼不一樣呢?剛登基時被蒙人打到京城,幾乎連性命都不保也就罷了,畢竟不是那樣也輪不到自己當這個皇帝。可是之後這幾月裡,自己也是忙得團團轉,一天裡都沒多少時間可以歇息的,現在又遇到了這樣的難題……難道自己的才能真是遠遜皇兄,所以不能跟他一樣遊刃有餘麼?
更叫朱祁鈺感到憋悶的是,自己的這些煩惱還沒個傾訴的對象,無論是那些朝中官員,還是後宮的太監什麼的,顯然都不是適合的說話對象。要是自己能有個可以傾吐心事的朋友就好了。
想到這兒,他的心裡就猛地一動。當初那個肯爲了自己而和當權太監對着幹的年輕身影又從心頭冒了起來:“或許他是唯一一個還能跟朕說說心裡話的人了吧。”
在一番躊躇之後,朱祁鈺終於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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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着戰事徹底結束,兵部衙門算是清閒了下來。
陸縝又因爲要在兩個妻子面前好好表現,所以每日裡都是照點下班,天還沒黑呢,他的馬車已停在了自家的大門口。
還沒等陸縝下得車來,一直守在門前朝外張望的管家祥叔就急匆匆地趕了過來:“老爺,剛不久前突然來了個年輕公子,說是您的舊友,現在前廳等着呢。”
“哦?你沒跟他說我最近不見外客麼?”陸縝皺了下眉頭道。最近那些言官總喜歡沒事兒找事,前段時日就有人彈劾自己結黨營私,所以陸縝爲了避嫌就謝絕了一切應酬,也不見外客。對此,祥叔作爲府上的管家應該是知道怎麼應付的,今日怎麼就讓個陌生人進門了?
“額……老爺恕罪,小的實在不敢攔着他們。因爲那公子身邊的伴當拿出了錦衣衛的腰牌……”祥叔低頭解釋了一句。他也是京城裡的老人了,當然是知道錦衣衛有多麼可怕的。
陸縝這才明白過來,但同時心中的疑慮更甚了一些:“居然有人拿錦衣衛開道?他到底是什麼人?莫非是……”在他想來,這天下間敢如此肆無忌憚地張揚行事,又和自己有些交情的,似乎就只有南京的徐小公爺了。
只是,他這時候怎麼會又來京城了?心裡犯着嘀咕,陸縝還是稍稍整理了下心情,下車之後,朝着前廳行去。他甚至在心裡都想好了怎麼跟徐承宗套近乎,同時試着問出其來意。
可在他來到前廳,看到守在那裡的五名高大漢子時,整個人卻是呆住了,原先的想法立刻就被徹底推翻!因爲這幾人他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都是在宮裡,常伴於天子跟前的禁軍高手。
既然在廳前守着的是他們幾個,那祥叔口中提到的年輕公子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這讓陸縝都有些不敢相信了。
在和幾名宮中禁衛打了個照面,互相點頭示意之後,陸縝深深地吸了口氣,這才邁步來到了前廳門前,朝裡望去,正看到了當今天子朱祁鈺那張滿是憂慮的年輕臉龐。
果然來的是他!陸縝心裡嘆了一聲,但還是大步上前,朝着已經看過來的天子行下了禮去:“臣拜見陛下。陛下突然駕到,實在讓臣惶恐……”
只是他這跪拜的姿勢卻沒能做完,因爲已經被趕過來的朱祁鈺一把給攙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