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玉兔西落,金烏東昇,嶄新的一天再度降臨。
當這秋日的豔陽光照大地,一陣淒厲而悠長的牛角號聲便在北京城外猛然響起,隨後,又是一陣激盪的鼓聲。
鼓聲起時,蒙人營地裡已是馬嘶人吼響成一片,端然坐在一匹黑色駿馬背上,面色陰沉的也先當即就拔出了腰間佩刀,擡手斜指向前方那座恢宏的城市,下達了最終攻擊的命令:“全軍攻擊,四面合圍,我倒要看看這北京到底有多少可用之兵!”
號令一出,旗號亂抖,呼喝不斷,然後鼓點聲就變得越發急切起來。但很快地,這鼓聲就被更加密集的聲響所徹底掩蓋,那是數萬騎兵同時策馬奔騰所造成的動靜。
幾十萬只馬蹄奔騰在北京城外的土地之上,直踏得塵土漫天,直踏得整塊地皮都震顫了起來,就如地龍即將要翻轉過來,將這座千年古城徹底摧毀一般。其氣勢之強,比之前圍攻明軍主力時更勝數倍。
急衝向前間,蒙人又迅速散開,朝着各自不同的目標狠狠撲了過去。正如也先所號令的那樣,這一回,他們是完全將軍力展開,無分主次地全力攻向了北京四方九門。
這確實是個相當不錯的攻城策略。既然明軍在土木堡一戰已折損了絕大部分精銳,那留守於此的兵馬無論數量還是質量一定有所不足。倘若只是攻打其中一門或是少數幾門,明軍還能集中城內兵力加以抵禦。可現在,蒙人是對九門同時發動猛攻,則必然能使對方的防守捉襟見肘。如此,任何一點的錯漏都有可能成爲全盤崩潰的突破口,而以蒙人如今的兵力,是足以擔負得起如此冒險的。
人吼馬嘶聲裡,蒙人如浪潮般疾撲而來,這讓守城明軍的心隨之高高地懸了起來。他們還從未見到過如此兇悍的撲城呢,光這氣勢,若非有將領在旁督促,不少人都要丟下兵器,抱頭鼠竄地逃下城去了。
可即便不跑,這些軍卒的臉色也顯得有些蒼白,手還在微微打着顫,一些搭箭在弦的弓手極力穩着,都難以讓箭頭瞄準目標。更有甚者,有幾人還手一鬆,把箭給輕輕地射了出去。只是這箭根本就沒帶上什麼力道,纔剛從城頭飛出,便已急墜落下,而此時蒙人殺奔而來的隊伍離城尚有一里多地呢。
直到幾名將領大聲呵斥,爲衆軍提振着士氣,提醒他們聽號令行事後,這些初臨戰陣的軍卒纔算稍稍地鎮定下來,但他們臉上依然帶着幾許惶恐與不安。
只有那十門火炮跟前的神機營軍卒此刻顯得極其鎮定,縱然城外有萬馬奔騰,也難讓他們的手有任何的顫抖,他們的雙眼更是死死盯着敵人奔近的那條兵線,計算着雙方間的距離,看自己什麼時候點火發炮能給敵人以最大的殺傷。
此時的火炮不但笨重,而且殺傷力也並不是太大。而更大的問題是,這些火炮的射程其實也比尋常弓弩遠不了多少,最多也就能打出一里來地而已。所以操炮的神機營軍士必須算準了敵人與城池的距離,在敵人踏入射程的瞬間點火,才能讓這些炮彈的傷害達到最大,而這,顯然只有最熟悉火炮性能的人才能做到了。
好在前番朱祁鎮御駕親征並沒有帶上這些對野外作戰提供不了多少幫助的火炮,這樣神機營裡的炮手也就沒有隨駕。此時受命分守九門的,都是個中好手。
他們的目光緊盯着下方敵人的陣線,口中則是念念有詞,隨着敵人一步步靠近,他們手中的火把也已湊了上去。
可就在即將點火開炮的瞬間,變數突生。
正全力向前的蒙人騎兵的動作猛地一止,隨即,從他們的身後,一大羣衣衫襤褸的男女老幼就被他們如驅趕牲口般朝着城牆這邊蹣跚而來。而那些剛纔還耀武揚威的騎兵,此時卻如膽小一般,居然只是跟在這些人的身後,徹底放緩了腳步。
“這是……”城上的守軍在一愣後,就迅速認出了蒙人軍前跌撞而來的這些人的身份——他們赫然都是大明的普通百姓,是落在蒙人之手的俘虜!
“卑鄙!無恥!這些韃子,果然和畜生沒有任何的區別,居然用無辜老弱來當自己的盾牌……”一時間,城頭叫罵聲響成一片,所有人心中的恐慌在這一刻都變作了怒火和猶豫,就連那些炮手,也停住了動作,手中火把沒能真個點燃那炮口處的引信。
一兩百年之前,蒙人所以能席捲整個歐亞大陸,殺得各國幾乎沒有任何還手之力,除了因爲他們的戰術確實了得,騎兵確實夠精銳之外,在戰場上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也是他們能不斷勝利的關鍵所在。
每每當蒙人要攻打一城時,總會把其周圍的居民百姓都抓起來,然後等到攻打目標時,便先驅趕這些俘虜靠近城牆。這些俘虜往往都和城中守軍有所交集,一旦看到這些熟人出現在城下,守軍在出手時自然會有所猶豫,甚至都不忍心把箭矢木石等武器打下去。
而這麼一來,自然就給了蒙人以迅速靠近城牆,並搭上雲梯,仰攻城池的機會!
當然,也有人會說,要是換了鐵了心不顧百姓生死而下令攻擊的守軍呢?對這樣的結果,蒙人也不會有任何的損失和負擔,最多就是這一戰略無法完滿實施罷了。倒是守軍,很可能因爲下手殘殺了自己的同胞而揹負負擔,從而在接下來的戰鬥中出現什麼問題。
作爲和蒙人打了百年交道的大明,自然早就摸透了對方的路數,所以這次在得知紫荊關失守之後,便已迅速把城外村鎮中的百姓都給遷進城內暫避。可是,紫荊關到北京這一道足有好幾百裡,又豈是能遷得乾淨的?
於是,在蒙人一路南下的路程裡,他們便蒐羅抓捕了數千無辜的大明百姓,然後現在就將之頂在前頭,成了他們攻擊北京城的先頭部隊。
任城上的守軍如何破口大罵,眼前的局勢已無法更改。雖然那些百姓蹣跚着走得很慢,可依舊在不斷接近城牆,用不了多久,蒙人都可以進入到對他們有利的射程,從而先發制人地拿弓矢壓制城頭的防禦了。
怎麼辦?所有人的臉上都露出了惶急和迷茫之色,雖然只消一個命令就能暫時解決威脅。可這個命令一下,就意味着無數無辜百姓將被自己親手殺死,這是哪個將領都不敢揹負的罪責哪。
西直門上,白色臉膛的劉聚此時整張臉已變得赤紅,模樣更是扭曲起來,右手緊緊地攥着劍柄,到嘴邊的一聲命令,卻遲遲都無法脫口而出。
城下的百姓雖然與他們並不相熟,但畢竟是一國同胞哪。他們當兵爲將的,吃着軍糧拿着軍餉,爲的不就是保護這些人不受蒙人侵害麼?可現在,卻讓他下令對這些本該受自己保護之人下殺手,這話他實在說不出口。
“將軍……怎麼辦?他們離城只剩不到一里,再走上一段,我們都要入韃子的弓箭射程了!”一名親兵臉色鐵青地盯着城頭,喃喃地說道。
此時,其他八門的情況也與西直門大同小異,隨着蒙人祭出這招殺手鐗,明軍已變得極其爲難,那些早已在弦的箭矢,搬到垛口處的木石,此時卻怎麼都無法往下招呼。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再如此猶豫不決,不但城門守不住,城內城外的百姓都將落入韃子之手,到時候他們的下場也是難逃一死!
咬牙轉念間,劉聚只聽到耳畔響起了曾經的上司,英國公張輔提點過他的一句話:“慈不掌兵,爲將者所要考慮的,是如何取得勝利,而非其他的公義正義。殺萬人而可得一勝,那就去殺這萬人!”
陡然間,他的目光間閃過了一絲決絕,嘴角更是流出了一線血絲,那是在用力咬牙的情況下,把自己的嘴脣都給咬破了。但這一回,他已下了決心,再無半點猶豫:“開炮!放箭!無論是韃子還是百姓,只要敢近我西直門者,全部格殺!”
本就繃緊了弦的幾名炮手在聽到這聲命令後,條件反射般地就把手中火把往前一湊,引信隨之嗤啦作響。轉眼間,火光一閃,炮身一抖,轟隆聲裡,一枚枚炮彈已直飛下城,落在了剛好走進射程的百姓和蒙人軍隊中間。
與此同時,那些弓手也下意識地鬆手放箭,無數箭矢如雨點般直飛而出,也落向了城下的那片目標。一時間,慘叫聲便在西直門下響成了一片……
而在西直門這邊悍然出手之後,似乎是受到了感召或是影響一般,其他八門處也隨之有隆隆的炮聲響起。
一場事關大明存亡的大戰徹底打響,只是第一批爲此流血喪命的,卻並不是雙方的將士,而是那羣被蒙人所擒獲的,無辜的大明百姓。
只在開火放箭的瞬間,幾千百姓就已倒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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