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正統十三年二月初五,宜納采,祈福;忌開市,沐浴。
今日是大朝會的日子,京中官員都將齊聚紫禁城,參加這場盛大的聚會。所以天還黑着呢,京城的各條主要街道上已是燈火點點,與天空中的繁星交相輝映在了一起。那是遠離皇宮的那些下層官員們乘坐車馬,邊上拿來照亮的亮光。
這些官員在經過差不多有個把時辰的跋涉之後,才終於抵達了巍峨莊嚴的紫禁城跟前。而當這些五六品,甚至以下的官員在來到此地後,便會看到不少朝中高官已早一步等候在午門跟前,而他們的眼中也會流露出些許的羨慕之意來,期盼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身列其中,成爲能真正參與朝會的臣子,而非像今日般只能留在宮門外枯站的陪襯。
當天色漸漸亮起,京中大小官員也都陸續抵達,很快地,宮裡的鐘鼓就將敲響,隨後便是開啓宮門,列隊進入皇宮了。可就在這時,本來肅穆的隊伍裡不覺發出了一陣輕咦,不少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身後那條長長的街道。
因爲就在這時候,一陣整齊劃一,氣勢雄壯的腳步聲正轟然朝着他們這邊壓來。隨後,透過那有些昏暗的光線,他們更是看到了一長隊衣甲鮮明,手持刀槍的軍隊正緩緩地過來。
雖然這支兵馬沒有提速衝鋒,更沒有吶喊呼喝,但其所呈現出來的壓迫力還是讓不少官員的心跟着一緊。同樣的,在他們身前,守在宮門前,和宮牆上的那些禁軍也不覺面色一變,下意識就握緊了手中兵器。
好在很快地,大家就都反應了過來,知道這支突然出現在皇宮之前的軍隊乃是前來獻捷的邊軍。可即便如此,他們帶給衆官員的壓力依然不小,讓他們原來就莊重的神色變得更加肅穆起來。
片刻之後,鼓聲響起,宮門無聲打開。官員們這才把注意力從這些兵士的身上轉移開來,挺胸昂首,目不斜視,寂然無聲地朝着皇宮內部走去。因爲他們知道,自己周圍可是有不少眼睛在盯着的,一旦在朝會上出現任何差錯,明日彈劾自己行爲不端的奏疏就要出現在通政司案頭了,到時本就不甚高的俸祿又得被剋扣掉一部分。
隨後不久,淨鞭聲,號角聲也次第響起,好一副盛世派頭。
作爲一個月才三次的大朝會,其陣仗自然是相當之大。不但參與的百官人數足有數千,而且那一整套禮儀下來,也叫旁觀者好一陣的驚歎。而今日看到這一幕的邊軍將士也完全被這大場面給鎮住了,久久都未能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陸縝是他們中間顯得最是淡然的那一個。因爲曾任京官的他已經歷過了數次這樣的場面,早已見慣不怪。看着那威嚴的朝會場景,他的心思不覺落到了一年之後,只不知那時候,這大明朝還能有如此般的自信麼?
要說起來,這等大朝會除了看上去莊嚴外,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其中內容與每日一次的小朝會也沒什麼區別。甚至論重要性都比不過只由朝中重臣才能參與的廷議。因爲只要是在朝會上提出的建議方針,其實早在這之前就已商議定了,現在不過是擺個樣子罷了。
可即便如此,朝會的進程依然不是太快。因爲有各種大小事務需要他們一一提到商定。所以轉眼過了一個多時辰,也沒人來知會陸縝他們可以進宮獻捷。
而隨着在宮門外等候時間的不斷拖長,這些沒多少見識的邊軍心裡的壓力就越大,不少人的臉色都有些變得青白了。這是他們在面對衝到跟前的蒙人軍隊都沒有的反應。
發現這一點的陸縝雖然有心給大家打打氣,奈何身在宮門外,前方還有不少官員看着,自然不好放肆說話,最終只能用眼神跟身邊的王冰交流,安撫着他。
終於,在把一些大小朝事都說完之後,兵部尚書鄺埜才上前一步奏稟道:“陛下,今有大同守軍奉旨入京獻捷,現已等候在皇宮之外。還請陛下準其如宮陛見!”
“哦?他們已從大同趕來了麼?”天子一聽,頓時喜上眉梢,當即道:“準了,就讓他們入宮來獻上此番大捷繳獲的戰利吧!”
隨着天子這一聲令下,頓時就有太監高聲長喝:“陛下有旨,宣大同邊軍入宮獻捷!”
隨後這話便由外頭的那些人一道道地往外傳,穿過重重宮門後,終於傳到了早已等候多時的陸縝他們跟前:“宣大同邊軍入宮獻捷!”
在聽到這句話時,王冰的身子不禁猛然顫抖了一下。雖然陸縝剛纔已盡力安撫他了,但當事情真臨頭時,他還是難免緊張激動,半晌後,才隨着陸縝之後用乾澀的聲音答應了一聲:“臣領旨!”
作爲邊關一名小小的千總,居然能代表邊軍來京城,到天子跟前獻捷,這對王冰來說確實是無尚的榮耀了。而其他那些將士,更是一個個都僵在了那裡,半晌才齊齊答應一聲,然後邁着有些沉重的腳步往着宮門前走去。
周圍那些小官們此刻看着他們的目光裡更多了無數的羨慕。想着自己在京中爲官多年,再加上多少年的寒窗苦讀,也還沒能見到當今天子,而這些個粗魯不文的丘八大頭兵居然就能入宮了,就覺着這世道實在不公。
當然,他們是不會去琢磨爲了這一榮耀,這些邊關將士是冒了多大的風險,幾乎是用自己的性命來換取的這一場功勞。
邁着沉緩的腳步,這千多人終於進入了高高的宮門。不過很快地,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的腳步便被迫停了下來。雖然朝廷准許他們入京獻捷,但天子畢竟不是什麼人都能隨便見的,所以除了王冰等幾名將領外,其他人只能候在外頭,看天子的意思才能得進。
至於他們帶來的那些囚車和板車,則更是被留在了宮門之外。這等凶煞之物,還是不進紫禁城爲好。
陸縝引了王冰慢慢來到了太和殿外的廣場之上。雖然此時周圍諸多文武官員的目光都落到了他們身上,可陸縝的神色卻沒太多的變化,心也很穩,只是漫步向前,並在距離天子還有好一段距離時便停下了腳步。
因爲有幾年前的經驗,現在的陸縝已不需要任何人提醒了,當即就撩袍跪地,朝着高高坐在御座之上的天子行下禮去,口中則高聲呼道:“臣蔚州知州陸縝叩見皇帝陛下。願吾皇萬歲,萬萬歲!”
身後的王冰等人明顯錯愕了一下,這纔有樣學樣地也跪了下來,紛紛叫出自己的官職姓名後,便朝着高高在上的天子大禮參見。
這一動靜,卻讓不少官員的眉頭爲之一皺,有些幾年前曾見過陸縝的官員更是生出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來。想不到幾年之後,這位陸大人逢迎拍馬的招數居然還是一模一樣。
天子也略露詫異之色,隨後才道了一聲:“平身。”等陸縝他們陸續起身之後,他的目光才落到了面前這個年輕官員身上,用有些意外地聲音道:“陸縝,朕若是記得不錯,你數年前也曾在朝會上與朕有過一番對答吧?還有……”後面那句登聞鼓也是你敲響的話最終還是被天子給嚥了回去,這畢竟不是什麼值得提倡的好事。
而在聽了皇帝這話後,不少官員都露出了驚訝與嫉妒之色。想不到這麼個小小的六品知州,居然能入得天子之心,時隔數年竟還會記得他。要知道,他們這些官員,縱然天天都在皇宮裡出入,卻也只有極少數的幾個才能被天子叫出名字來。
當然,這一切還是有因可查的。畢竟前一次在朝會上陸縝的表現就很亮眼,再加上他是這麼多年來唯一一個敢於敲響登聞鼓的官員,在皇帝心裡留下深刻印象也在情理之中。
而陸縝在聽了這話後,也沒有多少的歡喜,只是老老實實地答應道:“陛下所說,正是臣當初年輕衝動所爲。”
“呵呵,想不到你又爲朕立下了功勞,真是叫朕感到驚喜哪。”天子又饒有興趣地說了一句,這才把目光看向了一旁的鄺埜:“鄺卿,今番獻捷之事都由兵部全權處置,一切可都還順利麼?”
“回陛下,這一切都很是順利。這一千多邊軍都是在此番與蒙人的交鋒中立下功勳的。另外,之前捷報裡所提到的斬獲,他們也都已送進京來了。若陛下不信,大可讓他們將那些首級也送進宮來一觀。”
“這個倒是不必了。”皇帝忙一擺手,他可不想看到那可怕的場景:“朕信得過你們。”
“謝陛下!”鄺埜忙行禮道。
在衆人看來,今日這場獻捷也就到這兒差不多了。畢竟這朝會一向如此,都是把早有定論的事情拿出來演一演,從而明發天下。既然東西都驗看過了沒有問題,接下來就是論功行賞而已。
可就在這時,變化卻突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