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身材比常人高了不少,同時略顯消瘦的中年男子,若是能仔細上前觀其相貌,還能發現他與陸縝竟還有三四分的相似,雖然年紀已近四旬,但其眉角間依然帶了些許年輕時的風采。
只是,其兩鬢卻已霜白,神色間也帶了深深的疲倦,那是常年不順,以及與疾病爭鬥後所帶來的影響。此人,便是陸家溝裡一直沒怎麼露面,但在以往卻足以和陸仁歸一家爭個短長的陸仁嘉。
他憑着多年經商所得,成爲陸氏一族中地位特殊的存在。只可惜,就在他最風光的時候,一場突如其來的病災襲來,不但弄垮了他本就不甚強健的身子骨,而且還讓他的生意虧了大本,最終只能在村子裡深居簡出,也無法再與陸仁歸他們相抗衡。
但是,正所謂風水輪流轉,自陸縝歸來,並與陸仁歸他們鬧翻之後,局勢就再次發生了轉變。陸仁歸一家最大的靠山廖家突然就倒臺了,不但沒了靠山,他們還因此受到了不小的牽連,這讓原來對陸仁歸一家服服帖帖的整個家族的態度就是一變,不少原先與他們有矛盾仇隙之人便趁機發難。
雖然靠着陸望春多年來在族裡的威望暫時壓住了反對聲,但他家在村子裡的情勢已頗爲不妙。而冷眼旁觀的陸仁嘉也就有了蠢蠢欲動之心。
只可惜,如今的他早沒了幾年前的家財,在村中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如此想要鬥倒陸望春和陸仁歸兩父子就只能依靠外頭的力量。他首先想到的就是陸縝。
因爲陸縝怎麼說都算是陸家自己人,而且因爲之前的不愉快,也早和陸仁歸一家結下了不小的仇怨。更重要的是,現在的他可是知府大人身邊的紅人,之前的那場動亂那是人人皆知,陸縝在其中的功勞自然也藏不住,所以若能得其相助,陸仁嘉相信事情一定可成。
但結果卻叫他失望了,幾次登門希望能與陸縝聯手,卻都被自己的這個族侄給拒絕了不說。這兩天再來時,對方更是索性閉門不見。
面對陸縝的這一態度,陸仁嘉這個當叔父的倒也豁得下面子,今日居然早早就等在了他的家門前,爲的只是面對面地與之一談。
這就讓陸縝有些頭疼了,雖然他已和陸家劃清界限,但怎麼說對方都是自己的叔父,若真把事情做得太過分,恐怕會惹來非議哪。
而在他看到陸仁嘉時,對方也發現了他的到來,便臉上堆笑地迎了上來,未曾開口,就先低低地咳嗽了兩句:“小七你真是貴人事忙哪,還好爲叔終究是等到了你。”
“陸叔客氣了,既然有事要說,那就請先進門吧。”人家做到了這個份上,陸縝也不好再翻臉不認,只好把人先請進了院子。不過在稱呼上,他卻有意拉開了雙方的關係,不以陸氏一族的排名相稱,而只叫了聲陸叔了事。
陸仁嘉當即就明白了他的意圖,心裡一聲暗歎,更覺着陸仁歸他們做事不地道了。要不是他們行事太過,徹底傷了陸縝之心,他又怎麼會連自家親族都不認呢?不過其面上卻無太多的變化,依然笑着跟隨陸縝進了院門。
院內,林烈有些無奈地打了個眼色。雖然他把對方拒之門外,卻也不好趕人,結果讓陸縝終於脫不得身。
入門之後,陸縝也沒把人請進屋子裡談話,就坐到了石桌前的凳子上,直接說道:“要是陸叔你此來還是爲了之前的事情,想勸我重回家門,並且幫你從陸仁歸他們手中奪取族長之位的話,那就免開尊口吧。小小一個陸家溝,一個陸氏族長的位置還不被我看在眼內。”
他這是打算用最直接的態度來拒絕對方,從而好讓陸仁嘉知難而退了。
但出乎陸縝意料的是,陸仁嘉卻笑了下道:“我已知道以小七你如今的身份是一定看不上陸家這一個小池塘的,所以此事我也不敢再求助於你。今日我來,不過是想談一談你和陸家的關係。”
“哦?這還有什麼好談的?早在幾月之前,我已和陸家斷絕一切關係了。”
“話不是這麼說的,血緣親情,豈是一紙文書就能斷得了的?”陸仁嘉卻輕輕搖頭說道:“這世道,人們也不可能因爲這一紙文書就真把你和整個陸氏族人分隔開來。甚至要是讓人知道這事的話,對小七你的前程也是頗爲不利哪。你要知道,你父母的墳塋可都還在我陸氏祖墳之中哪。”
陸縝沉默了,前一點他確實也曾想到過,但並不認爲真能對自己構成太大的影響。但後一點,確實是疏忽了。
他畢竟不是真正的陸縝,在很多事情上不可能想得太仔細。至於墳地什麼的,就更不會去細細考慮了。但現在一想,這事還真有些棘手了。
或許現在還不是什麼問題,可是將來呢?一旦真在朝中有了一席之地,那是一定會出現不少政敵的。到那時,現在看似沒什麼大不了的問題,就可能是要命的把柄了。
對這個時代的人來說,很多罪名還不是致命的,但不孝這一條,卻是可以將一個聲明顯赫的官員打得萬劫不復的手段。因爲從儒家的觀念來看,忠臣必須是孝子,若連對父母的盡孝這一點都做不到,那還談何是什麼忠臣呢?
如今這個時代,宗族勢力爲何能深入人心,這一條就是最關鍵的因素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種人倫價值觀,便是大明朝得以維持自身統治的基礎所在了,這是陸縝所無法改變的事實。
見陸縝面露深思之色,陸仁嘉的心裡便是一喜,知道對方已經有可能被自己說服了,便再接再厲道:“小七你之前做出與族人斷絕關係的原因,只是在陸仁歸等人對你的態度上,所以只要我陸氏一族換了做主之人,一切便有了轉圜的餘地,你也不必再走這條註定會爲他人非議之路了。不知你以爲如何?”
“所以,你希望我支持你取代陸仁歸,或是陸望春?”陸縝似笑非笑地看着對面這個表面孱弱,其實內心頗爲強大的“族叔”。
“我承認,我在此事上有自己的私心,但至少這麼做是對你我,甚至整個陸氏一族都大有好處的。”陸仁嘉毫不避諱地回望着陸縝說道。
敢把心中所圖直接道出來,足可見這位確實有着過人的魄力和膽色,就是陸縝也不得不對其刮目相看了。同時,他也開始仔細考慮起這事對自己的利弊來,確實,無論從恩怨角度,還是利害角度來說,幫他總不是什麼壞事。
“只要小七你能幫我達成這一目標,你自然能再回陸家,而你父母的墳塋和祭祀之事族裡也會安排妥當……”陸仁嘉繼續嘗試着給出自己的條件,他確實是個擅長談判的好手,也善於察言觀色,幾句話間,就已洞悉了陸縝的目的和所求。
陸縝則沒讓他把話說完,便擡手阻止道:“你說的這些確實讓我動心,不過有一點你卻是不曾知道的,那就是不日我就將離開蘇州了。”
“啊?”陸仁嘉還真沒想到陸縝會說出這話來,頓時一愣:“你這是何意?”
“就在適才,我已接到朝廷任命,將往山西赴任知州一職了。”陸縝也不隱瞞,說出了自己現在的身份。
“原來小七你……不,是陸大人你終於再次封官了麼?”陸仁嘉原先的詫異立刻就變成了驚喜,趕緊站起了身來,連連拱手爲賀。
“只是這麼一來,我卻無法在此事上給你照應了。”陸縝卻道出了事實來。
不想對方卻不以爲意地搖頭:“這個無妨,只要陸大人你肯開口相助,事情自然能順利辦成。”
“哦?”陸縝只一思忖,便已明白過來。確實,比起如今在蘇州擁有一定地位和實權的府衙幕僚,將來的朝廷命官在族中的地位將更高些,說出去的話也將更加的有說服力。
看着陸仁嘉滿心歡喜的模樣,陸縝不覺苦笑一聲:“看來,我確實要被你說服了。不過在此之外,我也有一些事情想與你商議一二。”
“卻是何事?”
“聽說陸叔你曾經也是走南闖北有過不少見識的,難道就真滿足於只在陸家溝這麼個小山溝裡撲騰麼?”陸縝盯着對方的面孔緩聲說道。
“這……”陸仁嘉陡然一愣,心裡某處早已消停的東西猛地就是一陣悸動:“你的意思是?”
“嚴家的事情你應該知道得很清楚吧,再加上漕幫出事後出現的空缺,現在蘇州府裡可是有不少人在盯着漕運這塊肥肉呢。陸叔你就不想從中分上一杯羹麼?”陸縝又問了一句。
“我……”陸仁嘉只覺着一陣口乾舌燥,心跳都加快了許多,陸縝這下拋出來的好處,可比一個陸家族長的誘惑力要強上百倍了,若是真能從中獲得些什麼,那真是能讓他徹底翻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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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陸仁嘉心裡卻還有些顧慮,這事兒真能成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