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時近二更,這一場天子與朝中重臣的臨時奏對纔算結束,在走出破例而開的宮門時,所有人的面色都顯得格外凝重,看向陸縝的眼神裡更是充滿了複雜的意味,卻無一人開口與他說些什麼。
直到衆人在宮門前各自登上車轎散去,胡濙纔給陸縝打了個眼色,帶了他登上了自己的馬車。
秋夜涼如水,好在車旁的奴僕早準備下了湯水和吃食,所以兩人入車之後便感到了一陣溫暖。在給陸縝遞上一盅早煨着的雞湯後,胡濙才喝着自己杯裡的蔘湯,苦笑着道:“陸縣令,老夫都不知該怎麼說你纔好了,居然會想到去敲那登聞鼓,把事情鬧得如此不可收拾,你到底是出於什麼目的?”
陸縝喝了口鮮美的雞湯暖了暖胃,這纔看向胡濙:“老大人你感到爲難是因爲下官把這案子給徹底揭了出來,還是因爲我敲了登聞鼓?”不等對方給出自己的答案,他又繼續道:“這案子死了這麼多無辜之人,難道就不該把其真相公之於衆以告慰亡魂麼?登聞鼓本就是用來直奏天子的,既然此案多有掣肘,下官這麼做應該也無可厚非吧?”
聽他說得如此理直氣壯,胡濙一時竟有些失神了。隨即面色也變得鄭重起來,仔細想來,他說的還真都很有道理了。有冤案,朝廷自該平反。登聞鼓的事情更不算錯,反倒是這幾十年來朝廷極力阻止任何人靠近它纔是大問題!
是自己做官多年,把原來的那點良知都給拋棄了麼,纔會生出這等明顯是顛倒黑白的想法來?一想到這兒,胡濙只覺一陣冷汗直冒,心裡竟有些羞愧了。這讓他只是看着陸縝,卻不知該說什麼纔好了。
陸縝在此期間已喝光了手中的雞湯,隨即又是一笑:“其實老大人對陸縝的關切之情下官也是明白的。你們有自己的顧慮,一切都要從大局出發,所以哪怕真查出這案子內幕,恐怕也得在瞻前顧後之下暗地裡進行妥協處理。這下官也能理解,因爲你們得爲這朝局和京城的穩定打算……
“但是,下官不過一個小小的大興縣令,想事情就沒那麼複雜了。既然有人犯了大錯,而朝中百官又都視而不見,難道真要讓死者枉死麼?下官沒有別的,只有一腔熱血,唯有拼這一把了。若是大人覺着下官做錯了,下官不敢有任何的怨尤!”說完這話,他擡眼直視面前的胡濙。
胡濙張了張嘴,卻還是說不出什麼來。在沉吟了好一陣後,方纔說道:“你出於本心做這一切並不是錯,不過這麼一來你卻得罪了太多的人,即便這一回因爲驚動天子而讓他們不敢對你如何,但對你的前程卻非常不利哪。爲官者,總是需要有人幫你的,老夫雖肯助你,奈何年邁,已不可能在這個位置上坐太久了。”
“老大人的難處下官明白。君子有所爲,有所不爲,既然我做下了這個決定,將來是什麼結果,我都會坦然面對!但這一遭,那些殘害百姓的兇手,卻一定要付出代價!”陸縝說得斬釘截鐵,無半點後悔之意。
胡濙本來的擔憂隨着陸縝這番表態也漸漸散去,飲光手中的蔘湯後點頭道:“老夫雖多有顧慮,但有些事上還是可以幫襯你一二的。你放心,這案子老夫也會盯着的,絕不會叫他們再做手腳!至於你,只要老夫在吏部尚書位置上一日,你就一定不會有事!”當年的豪氣,在這一刻被眼前的年輕人給徹底點燃了。
陸縝當即拱手爲禮:“多謝老大人維護之情,下官感激不盡。”
“你能爲那些無辜的死者出頭,連得罪朝中權貴都無所懼,老夫身爲數朝老臣難道連這點保障都做不到麼?”
陸縝有些感激地一點頭,他很清楚,自己孤身一人自然能豁出去,但眼前的老人卻是家大業大,門生故吏更是無數,能有此表態卻比自己要難上百倍了。而這,就是大明朝的脊樑所在,也是如今的大明能稱爲盛世的保障了。
當馬車停到大興縣衙跟前,陸縝下車時,胡濙又叫了一聲:“陸縣令,老夫很欣慰,這次我果然沒有看錯了你,你確是我輩中人!”
“老大人謬讚了,下官不過是個不知輕重的愣頭青罷了。”陸縝卻回頭再行一禮,然後看着胡濙苦笑搖頭,放下車簾,隨着馬車緩緩而去。
直起腰來,陸縝的目光又變得犀利起來,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做這一切,就沒有什麼好後悔的,放手大幹就是了!
就在這時,縣衙大門突然被人打開,一個懶散而熟悉的聲音傳了過來:“陸縣令,你還真能惹事兒,倒叫本公子在那廣寧伯府裡傻等!”
陸縝當即回頭,正看到徐承宗似笑非笑地站在門內,手裡還捧了杯茶。這讓他一愣,隨後才驚訝道:“徐公子你怎的會來縣衙?”
“怎麼?你利用完了本公子就想把我一腳踢開麼?”徐承宗哼了一聲:“你膽子倒是真大,這一下,滿京城的人都知道你這個大興縣令了,居然去敲登聞鼓,虧你能想得出來!”
陸縝進了門,陪着對方來到二堂落座之後,方纔苦笑道:“事情難辦,在下也是在沒有其他選擇的情況下才出此下策的。”
“那這案子現在會怎麼處置?我的人還守在廣寧伯府呢,皇帝又是個什麼態度?”這個問題,顯然纔是他一直等在縣衙裡的原因所在了。
陸縝也不隱瞞,便把自己在宮內的事情道了出來。徐承宗聽了後,又衝他嘿嘿一笑:“你確實是個膽大包天的主兒,連在皇帝面前都敢這麼說話,我是越發的喜歡你了……”
陸縝聽他這麼說,看自己的目光似乎都有些別的意思,頓時有些不安地扭了下身子,心說老子可是喜歡女人不喜歡那調調的。好在徐承宗接着道:“我爹在時一直都說我會闖禍,那是他沒見過你。要是現在他在,就知道和你比起來,我在南京闖下的禍根本都不算事兒了。”
“額……”見他是這麼個意思,陸縝一下子竟不知該怎麼回纔好了。
而徐承宗也沒有再在這兒待下去的意思,伸了個懶腰起身道:“既然這事兒已瞞不了,朝廷又要嚴查,那我明日就把人叫回去。時候不早了,告辭。對了,你不會因爲我犯了夜禁而把我也給拿下關起來吧?”
陸縝苦笑一聲:“我可沒這個膽子,徐公子請慢走。”
徐承宗呵呵一笑,這才施施然地離去。在走出縣衙之後,他臉上的笑容斂去,摸着自己的下巴小聲道:“這個陸縝倒真是個人物,闖出這麼大的事來居然還能如此鎮定。要麼他的膽子確實極大,要麼就是胡濙真會全力保他。無論如何,能與他結段善緣總不是壞事……這次來京城倒真算來着了,居然見識了這麼多的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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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的案子在經過一夜的醞釀後,立刻在北京城裡引發了一場軒然大波,直鬧得滿城風雨。
或許昨天許多人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聽到了那幾十年未聞其聲的登聞鼓響。可到了次日上午,消息就欲迅速傳開,人們終於知道這是大興縣令陸縝在查出廣寧伯府藏有數十具屍體後向天子檢舉才鬧出的大動靜。
在衆人的傳言裡,還有說本來這案子會被一些朝中官員給壓下去,最終不了了之的。但陸縣令卻不忍這些枉死之人沉冤難雪,一定要捉拿兇犯抵罪,這才頂着壓力,先去伯爵府搜出證據,然後纔去敲響了登聞鼓。
本來,民間就一直對官官相護大有感受,現在陸縝的做法更落實了這一點。於是,當陸縝的名聲因此大振,被人稱爲爲民請命,鐵面無私的青天大老爺後,站在他對面的朝廷各衙門——順天府、刑部和大理寺頓時就成了絕對的反派,爲萬民所唾棄。
一時間,京城內外輿論洶洶,各種陰謀論非議聲更是滿天亂飛。這給衆衙門的官員帶來的壓力自然可想而知。
雖然如今當官的很多時候都不把民意太當回子事兒,但當民意匯聚成一股強大的輿論時,情況就完全不同了。正所謂千夫所指無疾而終,衆口鑠金積毀銷骨!
面對如此不利的境地,這些衙門自然是把鬧出這事兒的陸縝恨的牙癢癢,但一時又拿他沒有半點辦法。所以到頭來,唯一的自證清白的法子就只剩下把案子秉公而斷,給所有人一個交代了。
於是在事發後的第三天,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就三司會審起了這一廣寧伯殺害無辜的案子來,一時間吸引了無數人聚集刑部大門之外,等候着審案消息。
當作爲證人的陸縝出現在刑部大門外時,衆多百姓更是發出陣陣歡呼,就跟迎接他們心目中的英雄般將他送進了門去。對此,衆官員自然是一陣羨慕嫉妒恨,對這個惹出事來自己得利卻讓大家背鍋的傢伙是惱恨到了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