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問一句現在京城裡哪個人最倒黴,日子最是難過,恐怕多數在官場裡的人都會給出一個相同的答案——大興縣令!
因爲七月初一這天下午,就在屬於大興縣的城西某處,發生了一場規模不小的械鬥,聽說還有人動用了弓弩,更死了好幾個當地的幫會人物。
雖然這事後來就被人查出是與廠衛有關,可亂了京城局面的事情還是足夠當地縣令喝上一壺的了。而且,在此之前,另一邊的宅子裡也出了數人被殺的命案,這也是要着落到大興縣身上的。
這還不算,就在當天夜裡,城外再次發生聳人聽聞的火拼之事,一早出城的百姓赫然看到了有好幾十具屍體橫在官道之上。而這一帶恰好又在大興縣的治下。
這一下可就好了,三樁人命案子同時落到大興縣身上,這兒又是京城,這位只有六品的京縣縣令身上的壓力可想而知。而更叫他憂心的是,這幾起案子都不是他一個小小縣令能深查的,他甚至連戴罪立功,把案子查清楚的機會都沒有。
都說京官難當,這裡不但物價什麼的花費要遠遠超過其他地方,而且有着太多無法得罪的達官貴人,以及錯綜複雜的關係網。一旦稍不留神,等待他的便是無數的明槍暗箭,就是落個丟官罷職都不算是什麼事情。
而如今的大興縣令遇到的就是這麼個局面。在他對幾起案子都無能爲力的情況下,朝中一些言官們便開始朝他下手了。
言官可不會來他這個縣令有多麼的爲難,一旦發現他的治下出瞭如此事端,他又不能給出個滿意的交代,便立刻就上了彈劾。而且還不止一兩人,數十道彈章在次日之後便紛紛飛進了皇宮,而到了初四這一天,連朝會之上都有御史當衆參劾了大興縣令。
在得知自己眼皮底下竟也發生如此之多的血案之後,天子也是龍顏震怒,當即就命人直接把大興縣令給宣進了宮裡當面斥問。
面對如此情形,這個正當盛年,還是二甲出身,本來前程遠大的小縣令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因爲他很清楚,自己把個尸位素餐玩忽職守的罪名吃下去最多也就丟個官罷了,可要是真敢說出幾起案子和廠衛有關,就是小命都未必能保得住。
最終,他被盛怒之下的天子直接下旨褫奪衣冠,罷去一切官職,限兩日內離開北京城。就此,官場便再也與他無緣了。
見此,雖然不少朝臣都面露同情之意,他們可是知道其中內情的,但卻也無一人出言相助。官場上的事情就是如此沒有情面可講,你非其同黨,誰肯花力氣和心思來救你保你呢?
楊溥當然也不可能以堂堂內閣首輔的身份來保一個大興縣令了,但他卻有些奇怪地看了身後幾位的胡濙一眼,因爲他發現這位眼中閃着異樣的光芒,似乎是在打着什麼主意。
“莫非之前他所提到的事情就要着落在此了麼?”楊溥若有所思地垂了下眼睛,繼而已有了自己的決定。
果然,因爲皇帝的憤怒而使得羣臣一陣肅然之後,胡濙終於邁步而出:“陛下,臣胡濙有一事相奏。”
見是這位老臣子出來說事,天子的臉色才又緩和了下來,點頭道:“胡先生但說無妨。”朱祁鎮向來謙虛低調,尤其是面對那幾個數朝老臣時,就是在羣臣面前也是以先生相稱的。
胡濙答了聲是,這才說道:“其實這事也非老臣這個吏部尚書該說的,而是該由兵部或工部的人來說纔是。但既然此事一直被擱着,爲朝廷大計,臣也只好越俎代庖一次了。”
“哦?到底是何事?”聽他這麼說來,皇帝倒是來了興趣了。
“就在今年早些日子,北邊有人造出了一種可探敵虛實,早上大半日便發現敵軍情況的物件,此物名爲飛艇。當時,大同總兵胡遂便曾派人送入京來,老臣也曾見過一次,卻是巧奪天工般的神妙之物,若我大明邊地城鎮都能用上此物,則能爲我守邊將士贏取至少半日的準備時間。”
“竟還有這等物件?”皇帝一聽,雙眼便是一亮。少年心性的他自然對新鮮事物最感興趣了,何況還是對用兵有幫助的東西,這就讓他更想見識一下了:“你說此物叫作飛艇,它當真能飛?”
“飛卻是做不到的,但此物卻能升上半空,俯瞰下方。都說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此飛艇便是這麼個道理了。”胡濙忙再次解釋道。
“哦?”天子有些興奮地扭動了下身子,又看向面前的幾名重臣:“徐卿,王卿,胡先生此言可確有其事麼?”
被他點到名的正是兵部尚書徐晞和工部尚書王巹兩人。這兩人在對視了一眼後,才走出臣班,恭恭敬敬地行禮後才道:“回陛下,確有此物。”
“它果真能飛上天去?”朱祁鎮興致勃勃地追問了一句。
“正是。”徐晞在看了胡濙一眼後,點頭道:“臣也曾親眼見過它飛上天,雖然飛得不高,卻可知其非隨口亂說了。”
王巹也附和地應了一聲,心裡卻有些犯起了嘀咕,不明白爲何胡部堂會突然提起此事。本來,照着他們的意思,此事朝廷是不會太多關注的。
這便是如今天下風氣上的問題了。中華民族,或者說是儒家文化一直都是重道而輕術的。尤其是對這些科舉上來,身份極高的人來說,工匠也好,他們造出來的東西也好,那都是上不得檯面的存在。再巧妙的發明落到他們口裡,那都可以用四字概括之,那便是奇技淫巧!
這種風氣很難說是從什麼時候就流傳下來了,或許是當漢武帝時獨尊儒術罷黜百家開始,便已形成。而這直到幾百年後,面對西方列強的堅船利炮時,當時的辮子朝依然對此不屑一顧,而結果便是大吃苦頭。
正是因爲這種風氣的存在,導致中華民族泱泱數千年文明就少有能提出科學理論,或是出個什麼大發明家的。如沈括、郭守敬這樣的人都已被人視作異端了。而著作方面,也就留下本《天工開物》而已,其他舉凡術數、幾何等等都被人們當成了雜學,研究之人是很容易被人鄙夷的。
現在,朝中地位頗高的四朝老臣居然在朝會上跟天子提起此事,自然是惹得人人側目了。若非這番話是胡濙說的,恐怕這時候已有不少人上來指斥其非了。
不過相比起官員們的詫異,楊溥倒顯得頗爲鎮定,他微笑地瞥了一眼胡濙,眼中有一絲敬意閃過。這位老友還真是個不計得失的熱心人哪,爲了幫到陸縝,連自己的名聲會因此遭人詬病都不顧了。
另一個別有心思的,則是朱祁鎮。此時的他顯得頗有些急切:“既然真有此物,那朕倒是想看一看了。胡先生,此物現在何處?”
胡濙看了王巹一眼:“現在工部衙門裡放着呢,陛下若要一觀,卻需去京營。”
這麼個大傢伙,自然是不好隨便運進皇宮裡來的。而且,皇宮可不是別的地方,豈能讓這麼個古怪玩意兒飛到自己頭上?另外,京營因爲地處皇城邊角,即便有些怪異之事發生也不至引得全城轟動不安,所以選在那兒是最好的提案了。
“好,那朕今日午後便過去一觀。”皇帝當即拍板下旨道。
“臣遵旨。”胡濙忙答應一聲。
當朝會散去,三三兩兩走動的官員們都不禁對此事小聲地議論起來,猜測着胡部堂到底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可任他們怎麼想,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當然,也不是沒人能看出他的心思,比如今日沒有陪伴天子臨朝的王振,在聽到早朝上的事情後,眼睛頓時就眯了起來:“好個胡濙,爲了保那陸縝,他居然想出了這麼個手段來。”別人或許還想不到箇中原委,他卻是知道這飛艇是和陸縝緊密相關的。
現在胡濙拿此出來,其目的不是爲了在天子面前保薦陸縝還能爲了什麼?
想到這兒,他的整張臉頓時就陰沉了下來,一旦叫胡濙得逞了,那陸縝必被天子所看重,到時自己再想對付他可就難了。
倘若給他一些時間,他或許還能在飛艇上做做手腳,可下午陛下就要去觀看飛艇,他連做手腳的機會都沒有了,這卻如何是好?
心中憤怒的王振此時已徹底沒了辦法。
而這時,楊溥卻也有些疑惑看着自己的這個老朋友:“你之前有此想法我並不意外,可你爲何卻在今日便急着把事情給提了出來?若是由下面的人來辦,應該會更穩妥些纔是啊。”
“也是事出突然,因爲我已找到了一個適合他的官職了,若錯過了,卻需要再想其他辦法。”胡濙笑了下道。
“你是指?”
“大興縣令!現在正好出了空缺,讓他一個地方縣令提爲京縣縣令並不是什麼超擢,也不會叫人妒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