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真乘着軟轎來到東華門下,宮門下將士開了門,坐在馬上的裴瞻還穿着盔甲,他聞聲擡頭,然後翻身躍下,迎着傅真大步走來。
月光從頭頂灑下,將他映照得如同從天而將的天神。
“你終於出來了。”裴瞻似鬆了一大口氣。
傅真輕輕點頭,踮起腳來,擡袖將他額角的薄汗擦了擦:“一直在這兒等嗎?”
“聽楊彤說你來這兒了,我就直接來了。”
傅真把手放下來:“那我們回去吧。”
裴瞻點頭,然後彎腰將她抱起,大步走到馬下,將她放到了馬背上。
傅真在馬背上笑起來:“嚇我一跳。”
裴瞻也仰頭笑着,然後上馬,一手纜着她,一手牽着繮繩,朝着街頭馳騁而去。
回府後裴瞻習慣地要去耳房,傅真拉住他:“別走。”
裴瞻停下來。
傅真道:“你不想知道皇后娘娘爲什麼傳我入宮麼?”
裴瞻有些猶豫:“想知道,可是已經太晚了。”
“沒關係。”傅真拉着他往屋裡走,“這事很重要,必須馬上告訴你。”
……
皇后帶着傅真走了之後,裴昱夫婦也立刻入院重新與楊奕重新見了面。
從前楊奕還在周軍大營裡的時候,裴昱跟着父親在營中,彼時也纔是個意氣風發的小夥兒,和楊奕自然接觸頗多,後來他陡然失蹤,跟隨在皇帝身邊的這些將領沒有不爲他痛心的。
這二十多年過去,沒想到他竟然好好的,而且還回來了,在眼下皇位傳承陷入危機的當口,他以如此高大健壯的形象出現,無疑給了裴家這樣朝廷的中流砥柱莫大的振奮。
裴夫人親自備好了茶點,留下楊奕來敘舊,楊奕對少年時的事情還記憶猶深,只是對他們懷有的期望反應淡淡,裴昱是個明白人,話題點到爲止,接而就說起了這些年來西北的狀況。
楊奕對大月東茲兩國從前至今的狀況侃侃而談,大多時候都是在陳述事實,偶爾在表達觀點時也很溫和。
裴昱一路聽下來,只見他不論是在提及當初在大月被囚的那五年,還是提到這些年來所遭受的追殺,自始至終都很平靜,全無憤世嫉俗之意,如果不是先前聽傅真講述過他這段坎坷的過往,誰能想到他還有如此之多的心酸?便覺其心境城府遠非廢太子及燕王可比,一股打心底裡的欽佩便也油然而生了。
大周經歷過多番波折後,朝野上下都需要強心的藥劑,而當皇帝已然力不從心之時,有個閱歷豐富又有着大是大非的皇室子弟出現無疑是個利好消息,哪怕他不願當太子,不屑要這皇位,他能坐鎮皇室之中也是好的。
這一留便留到了月上中天,裴昱極盡誠意挽留楊奕留在裴家住下,楊奕也推辭了,於是裴昱只好親自護送他回到萬賓樓。
回來後正巧門下說傅真和裴瞻也回來了,實在忍不住想去問問傅真這趟進宮發生了什麼,卻被裴夫人給拉住了。
裴夫人道:“大殿下執意不肯留宿裴家,一看就是不想跟我們這些重臣來往過密,也是想跟朝堂保持距離的意思了。這個結不是三言兩語能解開的,何必急在這一時呢?”
裴昱聞言嘆了口氣,也就作罷。
東跨院這邊傅真將今夜之事從頭至尾向裴瞻說畢,裴瞻也震驚得啞然了許久。
這麼多年裡,燕王一直被養在深宮,朝上朝下對他的印象就是一個溫柔而多病的少年皇子,將來就是一個蒙受着皇室蔭庇的王爺。哪怕皇后對燕王的保護的確過於周到了些,但在朝中還有個太子的當時,這些並不算什麼,誰又會想到這後頭竟然還藏着燕王隱秘的身世呢?
“所以娘娘的決定是,還是順勢而爲讓燕王當太子,先擺平大月和東茲那邊再說?”
“沒錯。”傅真點頭,“她先前警告了燕王,命他不許透露任何風聲出去,我想這個時候如果大殿下在世並且還就在京城的消息傳到皇上耳中,無論他當初對捨棄大殿下當誘餌是怎麼想的,對他來說都會造成衝擊,這對於穩定朝局不會是件好事。”
裴瞻沉吟:“如果皇上有任何閃失,就算大殿下突然現身,這個危機也不會如我們所願順利過渡。事出突然,到時總會有人難以接受他的存在,又或者會有質疑。娘娘的決策是對的,此事須得從長計議。姓連的還在暗中作妖,除去這個毒瘤纔是當務之急。”
“正是。”傅真點頭,“你那邊西北查探到的軍情應該還有些日子纔到皇上手上,趁這段時間,我們要盡全力說服大殿下加入對敵陣營中。先同心合力把東茲的危機解決了,然後宰了連暘,將大月餘孽斬草除根,才能集中力量護佑朝堂平穩過渡。”
裴瞻在屋裡來回走了兩遭,停步在簾櫳下:“大殿下心性堅定,經歷過那麼多的坎坷,他的意志不是輕易能轉移的。明日你就先去將今夜之事先告知於他吧,在想到更好的辦法之前,目前只能盡全力促成他與皇后娘娘母子相融。
“我與少暘最近在操練兵馬,如果西北有動亂,我們隨時都要出兵增援,耽誤不得。”
“我知道。”傅真起身,“你就去忙你的好了。明日一早我就去萬賓樓。”
裴瞻扶着她的肩膀點頭,然後揚聲喊來紫嫣:“給少夫人備水洗漱。”
……
這一夜對楊奕來說,好像天長地久一樣漫長。
從裴府回來後,他如常洗漱,更衣,又如常躺在牀上,平靜地望着帳頂。
這一望竟然就望到了天際泛白。
賀昭端着熱水進來時,看到兩眼睜睜的他,門下怔了怔,然後放下水盆上來。
“看起來主公又是一夜未睡。”
楊奕趿着鞋子下地,坐在了窗前。
天色才矇矇亮,已經是中秋時節了,庭院裡的幾盆菊花已經結上了薄霜。
賀昭擰了帕子遞到他跟前:“主公,先擦擦臉。”
楊奕接了帕子,擦了一把,走到水盆邊自行清洗。指間水一下下地流入盆中,在靜謐的早晨裡格外響亮。
水聲靜止之後,楊奕終於直起了腰來。他低頭看着水盆裡自己的倒影,兩手撐着洗臉架,把頭又垂了下去。
賀昭忍不住走上前:“主公要是實在難受,屬下便護送主公先行離開京城亦可。”
楊奕埋頭不語,良久後才搖了搖頭說:“雖然我的確想當這個懦夫,但眼下走不成。就是走了,也會被追回來。”
“主公,您不必這樣爲難自己。”
賀昭看得心疼,下脣都已經咬起來了。
“怎麼能說是爲難呢?”楊奕深深的望着面前的鏡子,“從昨天夜裡,我決意踏出這個門前往裴家開始,就不存在爲難自己了。
“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我的母親她沒有拋棄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犧牲我,我沒有理由僵持下去。”
“可是,娘娘與皇上應該是同聲共氣的。而且,如果這個消息走露到皇上耳裡,會引來什麼樣的後果,我們誰也不知道。”
“既然已經這樣了,又何必再瞻前顧後呢?”
賀昭無言以對。
楊奕把帕子放下,然後轉過身來,“能夠與母親相見,當面解開這些誤會,已經值得了。
“昨天夜裡見過一面之後,我突然釋懷了。原來之前這麼多年,我也都是彆扭着的,一方面懷疑她是否與父親串通一氣,一方面又懷着希翼,覺得她不會是那樣的。
“親情成了我的枷鎖,即使這麼多年過去,我有足夠的能力獨當一面,應付我的人生,一旦提到當年,我還是掙脫不開。
“所以我當時聽到母親不好的時候,我毫不猶豫的去了,也不管這樣做是否違背了我之前給自己定下的原則。
“我知道會見到她,雖然出乎我意料的是,她並不是真的病了。
“但我反而鬆了一口氣,總覺得上天還給了我時間,這是在眷顧我。
“後來解開誤會,其實已經在預料中了。打從老三冒出疑點開始,我心中的那桿秤就已經傾斜。
“我心中已經有了答案。也就是從那一刻開始,我整個人都輕鬆了,也許這二十多年,我等待的就是這一刻。
“我不能強求她完全放棄她的身份和立場,她不僅僅是我的母親,她還是大周的皇后。
“她應該去做處在她的位置該做的事情。所以即使接下來她所做的,我都能夠理解。”
賀昭聞言,也情不自禁點起頭來。
隨後他卻又問道:“那主公心裡,不覺得委屈了嗎?如果萬一皇上知道了您……”
真正辜負了他的,應該是皇帝纔是。
所以真正能夠稱之爲結的,也應該是皇帝的作爲。
“那不重要。”楊奕望着他,“其實我早就已經理解他了。”
賀昭怔忡。
楊奕接着說道:“我作爲一個男人,或者作爲大周的一個將領,我能理解他舍小保大。只不過我終究是他的兒子,過不去的也是親情這一坎。
“但這已經無所謂,因爲,我本來也已經捨棄他了。這輩子的父子之緣,只是已經斷了而已。”
“主公……”
“我們這些年來,東奔西走的目的,也不僅僅是爲了我的委屈,我們做我們該做的事情就好了。
“弟妹和孩子們還在等着你回去,等我們悶着頭把事情幹完,一切就塵埃落定了。”
楊奕說到這裡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把手收回來:“你也去洗漱吧,回頭用了早飯,我們去看看宅子,不管將來如何,眼下都不要辜負了母親的一片心意。”
賀昭抿緊脣,點了點頭。
楊奕待他出去,繼續洗漱更衣。
在他平靜的臉上已經找不出一絲傷感的痕跡,相反整理好冠帶之後,他順手又把桌上那瓶桂花小心地侍弄了一會兒。
一路坎坷的經歷的確會給人帶來不小的創傷,但他已經三十四歲了,已經擁有了成熟的心智,如何對待被背叛,被辜負,心裡早就有數。
“看不出來呢,楊大哥還挺有品位。這花被你重新擺過之後,更顯得美妙了。”
正沉浸在花香之中,身後傳來了傅真清脆的聲音。
楊奕聽到這聲“楊大哥”,詫異地回了頭,對着她上下打量一輪道:“怎麼才過了一夜,我又降了個輩分?”
傅真笑眯眯走到他跟前:“您昨日可是稱我公公爲叔父,我要是再叫您叔父,回頭跟我公公又怎麼論?”
楊奕頓住,隨後道:“你論你的,我論我的,便是了。”
“那要是讓旁人聽到了,可不得笑話死?”傅真舉起旁邊的小水盆,挑了一些水潑到花枝上。“我可不想讓人家說我沒規矩。”
楊奕望着她,而後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撩眼瞅她:“你這大早上的跑我這來,又有什麼鬼名堂要使?”
“您要這麼說可太不公平了。”傅真擡手指着自己眼窩下兩團淤青色,“你看我這黑眼圈,像是來是鬼名堂的嗎?難道你不對我昨天晚上入宮的經過感到好奇?”
楊奕端起了茶:“那是你們這些官吏的事,跟我一介草民有什麼相干?”
“那我要是告訴你,你沒有弟弟了,你又怎麼說?”
楊奕正準備把茶喝入口中,一聽這話把杯子壓下來了:“什麼意思?”
傅真道:“昨天夜裡我隨皇后娘娘去了燕王宮中,親耳聽到燕王把他欺騙你,並且挑撥您和皇后娘娘母子之情的真相說了出來。”
楊奕不以爲然:“這我也已經猜到了。”
“那你肯定猜不到,燕王他根本就不是皇上和娘娘的親生子。”
楊奕一下被燙了嘴。他擡頭道:“你說什麼?”
傅真扯了他方纔洗臉後搭在架子上的帕子遞給他:“我說,燕王根本就不是你的親弟弟。他還說,做這一切的目的,是因爲有大月人在背後挑唆,說白玉衚衕死掉的那關氏父子,是他的舅舅。”
楊奕愣住了。
“當然這純屬假的。”傅真直起腰來,“七年前他在城隍廟裡受驚,根本就不是被菩薩嚇到,而是被暗中去見他的蒙面人給打暈了。”
“大月人?”楊奕凝眉,“什麼大月人?”
“不知道啊,”傅真攤手,“我這不就來找您來了嘛,您消息靈通,不知七年前大月王段若養在威武大將軍連慶府中的那個皇子連暘,當時他在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