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太皇太后王政君很滿意劉佟畢恭畢敬的態度,在她看來,臣子就應該如此,哪像那些老臣們,一個個鼻孔朝天的,不把小皇帝放在眼裡也就罷了,有些三朝老臣連她的面子都不給,想想就來氣。此刻看到一直畢恭畢敬的信鄉侯,越發地從內心欣賞他了。
“啓稟太皇太后,臣以爲,皇后者,乃一國之母也。自高祖皇帝始,我大漢的皇帝無一不是兢兢業業、克勤克勉的。然則賢明之君,其桂宮中必有賢后。譬如見證文景兩朝之孝文竇皇后、一手促成元成盛世之王皇后,”說到此處,劉佟特意頓了頓,悄悄瞥了王政君一眼,見她面有喜色,便加重了語氣:“無不是賢德之後。孝文竇皇后已貴爲天下至尊,在其弟章武侯初來投奔之時,選長者爲師,日夜教授,終章武侯一生,未聞其貪贓枉法、恃強凌弱之醜聞,此皆孝文竇皇后之功也。而本朝太皇太后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臣每思及此,無不感嘆上蒼眷顧我大漢之恩也。故賢君治國,賢后益君。臣以爲,太皇太后所慮者有三,其一,安漢公之女是否賢良淑德,此事極易,着內宮女官一驗便知。其二,安漢公之女是否會重蹈傅氏覆轍。臣聽聞,安漢公之女王氏性情極爲恬淡,無慾無爭,且安漢公治家極嚴,大司馬府也從未有齷齪之事傳出,此事不足慮也。其三,臣斗膽斷言,安漢公絕不會倚仗國丈身份行不語之事,因其爲人低斂,且爲太皇太后子侄,太皇太后既是君又是長輩,安漢公之女入主桂宮,國事家事仍由太皇太后鼎定乾坤,臣想不出還有什麼不合適的。請太皇太后思之。”
此番長篇大論一出,劉佟又伏下身子,靜靜等待迴音。
果然,片刻之後,略顯蒼老的聲音帶着喜悅飄了過來:“好一個伶牙俐齒的信鄉侯啊,不過愛卿所言,卻也不無道理。卿且退去,朕心中已有定論,幾日後朕會再次設宴款待諸王,愛卿也一道前來吧。”
說罷,王政君起身離開了大殿。窗外細雨綿綿,打傘的太監們踮起腳尖躬着身子行走在雨裡,劉佟長舒了一口氣,爬起來離開了長樂宮。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眼看近卻無。
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
許是後世養成的習慣,杜吳很喜歡在下雨天漫步,今日照舊如此。琵琶很不理解先生爲什麼總是在雨天的時候擎一把桐油傘,在長安城裡的坊市間穿梭。她是丫鬟,先生去哪裡她就得跟去哪裡。雖說不是很喜歡被泥水弄得髒兮兮的衣裙,但是看先生興致不減,便也從內心裡感到開心。
路過清風樓的時候,眼尖的小二看見了杜吳,連忙跑出來不由分說地就把他往酒樓裡拽。掌櫃的也已經聞聲跑了出來,笑吟吟地站在門口給杜吳揖禮。杜吳推脫不過,只得拱了拱手,被請進了二樓靠窗的一個包間。
自從清風樓的胖廚師去大司馬府拜師學藝後,便對外宣稱已得長安食神的真傳,而清風樓也搖身一變,儼然是大司馬府的私產一般。二樓靠窗中風景最好的一個包間也已經騰了出來,雖沒有掛牌子,卻已經被默認爲是杜吳的專用包廂。杜吳剛剛坐定,八樣鮮果茶點便已經端上來,掌櫃的點頭哈腰地在一旁陪着笑,問杜吳今天想吃什麼。至於琵琶,早就被胖廚師請到後廚,忙前忙後地伺候着,想從她的嘴裡再套出一兩招菜式,哪怕只有名字都值得了。
此刻早食剛過,杜吳哪有心情吃東西,趕走了掌櫃的,一個人,一壺茶,坐在窗前,看初春的雨絲落在長安的大街小巷。杜吳忽然有點期待一個丁香一樣的姑娘,穿着水墨旗袍,撐着油紙傘走在小巷裡。
一輛馬車從遠處駛來,碎碎的馬蹄聲打破了幻想中的杜吳。他搖了搖頭,苦笑了一下。這都來大漢快一年了,愛做夢的毛病不但沒有好轉,反而越發地嚴重些了。
從二樓的臨窗看下去,只見一輛雙轡馬車從遠處駛了過來。車伕是個精壯的漢子,馬車上還插着一面旗子,一個斗大的劉字在勁風中剌剌作響。馬車駛向的方向乃是城南,杜吳想了一下,不記得城南有哪位王侯的府邸。當今的太皇太后執行了一貫的宗親政策,所有的皇親加冠之後都被封在各地爲王,未行冠禮的皇親則被圈養在洛城門附近,豪宅美院,並派了大儒爲他們教授學問,如今天子孱弱,太皇太后對各地的宗親諸王存了十二分的忌憚之心。而洛城門在長安城最北面,這輛南行的馬車不由得引起了杜吳的好奇之心。
馬車裡坐着的正是信鄉侯劉佟。從長樂宮出來,他便讓馬伕馬不停蹄地趕往城南的大司馬府。今天已經遞交了投名狀,至於能不能從安漢公那裡撈點好處,他還是有點忐忑。畢竟這招投石問路不知道是否符了王莽的心意。
杜吳回到大司馬府的時候已經是申時初刻。最近他有點不太敢在大司馬府待着,每回路過塵香苑的時候都會害怕見到那個幽怨而又癡情的姑娘。王嬿已經被王莽禁足在家裡一個月了,期間宮裡來了兩撥人,第一次只是來例行探望,第二次居然還送來了一些禮品,於是第二天王嬿的眼睛都是紅紅的,她的侍女每次見到自己也是欲言又止的。杜吳知道什麼原因,但是他什麼話也不能說,什麼事也不能做,只好儘量遠離這個漩渦。
還未進得府門,便看見下午的那輛劉字馬車停在門口。老管家還沒迎上來,就聽見大堂裡傳來王莽大笑的聲音。
“怎麼今日老大人散朝如此之早啊?”杜吳把傘交給老管家,甩了甩身上的水珠問道。
“回先生的話,今日辰時老大人就已經回府,還多要了一碗小米粥呢。這會兒正在宴請信鄉侯,老大人說了,待先生回來,請先生莫辭辛勞,去前廳敘話。”
杜吳哦了一聲,心裡嘀咕着,這個信鄉侯是個什麼來頭,怎麼從來沒聽王獲說過,而且史書上好像也沒什麼太出名的事蹟呢。嘴裡應着,杜吳接過琵琶手裡的一盒點心,這是清風樓老闆送的,正好拿去給王莽嚐嚐,也算個搪塞之詞了。
穿過迴廊,來到前廳,便看見客座上首跪坐了一個年輕人,模樣清瘦,高顴骨,尖鼻樑,眼睛裡透着興奮而又貪婪的光。有點太瘦,寬大的朝服穿在身上顯得有些空蕩蕩的,面頰發黃,滿面通紅,一看就像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杜吳猜測這位就是信鄉侯了。
果然,還未等杜吳開口,年輕人已經搖搖晃晃起身給杜吳施了一禮。杜吳趕緊還禮,惹得王莽哈哈大笑起來,從座位上起來,拉着杜吳的手對年輕人介紹道:“信鄉侯,容老夫給你引見一下,這位便是府上新闢的先生,天文地理無所不知,尤善軍事,目前已經是獲兒的授業恩師了,先生,這位貴客便是當今天子的叔叔,信鄉侯劉佟,也是老夫的座上賓,望二位日後多走動走動。來,先生請入席。”
杜吳趕緊將點心交給小廝,鄭重地給信鄉侯施了一禮,口稱久仰,心中卻暗暗壓抑着:敢情是位劉皇叔啊!
劉佟也打量着眼前的杜吳。只見這位先生身高七尺,形貌甚偉,一身白袍,有種飄飄欲仙之感。見杜吳施禮,趕忙回禮道:“佟初到京城,便已聽過先生京城食神的大名,沒想到今日一見,先生居然還能通天文曉軍事,真乃博百家之長也,佟欽佩不已。先生請坐,稍後必向先生敬酒,以解心中仰慕之情。”
華燈初上,琵琶從月亮門裡走了出來,看了看已經飲了半日的三人,無奈地搖了搖頭,轉身去了塵香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