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安靜得能夠聽到自己的呼吸聲, 跪在地上的蘇薔將心一橫,口齒清晰道:“胡典鏡說,皇后娘娘曾經與趙尚宮有過約定,只要她幫您登上後位, 您就會保她前程錦繡。”
“大膽!”不出所料地,皇后震怒,“好一個膽大包天的奴婢, 你可知僅憑你方纔的這一句話, 本宮就可以賜你死無葬身之地嗎!”
“奴婢只不過在轉述胡典鏡曾對奴婢說過的話,她說, 她之所以能在皇后娘娘這裡謀得一席之地,便是因爲她當年查到了這個秘密, 並且在守護了多年後爲了自保纔不得不拿出來用一用。”從未聽過皇后如此憤怒語氣的蘇薔雖然心中也微微驚駭, 但還是勉強鎮定道, “奴婢已經一隻腳邁進閻王殿了, 如今也不過是藉着皇后娘娘的恩典苟且度日, 雖然並非無所畏懼, 但爲了保住自己的這一條性命也情願拼死一搏。”
聽出她語氣裡再也明顯不過的畏懼之意, 皇后反而平靜了幾分, 冷哼一聲:“就算你拼死一搏, 那不還是死路一條?本宮知道, 你如今已經依附睿王,會竭盡全力替他對付本宮與太子,會想盡辦法離間本宮與他的母子情誼, 但本宮告訴你,無論你怎麼查,本宮都與太子生母的死毫無關係,若是你有膽子聽睿王吩咐對本宮栽贓嫁禍,那本宮也自會順水推舟拆了你們明鏡局!”
這些年來,宮人眼中的皇后,雖然並不算賢明,偶爾也會與後宮妃嬪爭風吃醋,但若非有人惹她震怒,倒也未曾有人傳過她無緣無故去做什麼傷天害理之事,除了對明鏡局外,素日對其他宮人也還算寬厚仁慈,只是脾性不大好,時不時便開口便是一頓訓斥,看她此時的反應,對胡典鏡竟是隻字不提,只怕是心中有愧。
蘇薔瞭然,心下一寒。
她方纔不過是藉着胡典鏡的名義道出了自己的猜測,如今看來卻是她沒有賭錯了。
見她垂着頭不再言語,皇后雖然不知她是否被自己方纔的那一番話所震懾,但看見她便心裡生厭,冷聲道:“原來你也不過如此,只是仗着一句聽來的風言風語便敢來找本宮對質,連一絲半點的真憑實據都沒有找到。不過,有些事本宮也不怕你知道,不如就看在你還有幾分膽識的份上賞給你一些實話。”
蘇薔原本已經沒有打算再從皇后這裡打聽到什麼,但此時卻突然聽她鬆口,雖然仍跪着不動,卻是立刻會精聚神地仔細去聽。
皇后的目光有些悠長,思緒也緩緩回到了多年前:“當年,趙謙的確來找過本宮,想求本宮把她從先皇后那裡撈出來,還許諾說只要本宮同意,她可以肝腦塗地爲我所用。呵,本宮是什麼出身,豈會看上一個爲了榮華富貴背主棄義的奴婢?而且,就算本宮再想做這一國之母,也斷然不屑於用那些下三濫的手段來達成目的。當時宮中人人都知道,先皇后常年病重,眼看便命不久矣,而那時滿宮嬪妃便只有本宮最有資格承繼後位,而且本宮年輕且康健,等得起,又怎會多此一舉冒此大險去謀害她?”
她的語氣裡含着幾許輕蔑之意,似乎也覺得自己的最後一句話甚爲可笑。
聽起來皇后並不是在撒謊,而且蘇薔心中清楚,皇后沒有必要在她面前扯謊,她原本可以什麼都不說。
可是,如此一來,似乎一切都不太對了。
若是先皇后的死當真與皇后無關,那皇后又爲何會忌憚當年曾經參與調查此案的胡典鏡?胡典鏡究竟藏着皇后的什麼秘密?
一個念頭突然從腦海中閃現,她驀地一個激靈,想起了什麼,腦海瞬間清明瞭一瞬,仿若滿天的烏雲被撥開了一片,露出了幾縷明晃晃的陽光來。
見她已然無話可說,皇后也不願與她多費口舌,只冷言道:“好了,在本宮還懶得與你計較之前,給本宮滾出去。”
自知再也問不出什麼來,蘇薔也不再強留,行了禮後離開了。
外面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她毫不遲疑地往戊子院趕去。
不大的院子裡燈火通明,所有人都不曾回去,或獨自一人,或兩三成羣地在研究卷宗案情。
一路匆忙趕回的蘇薔此時卻不着急進去,而是安靜的站在院子裡,一瞬不瞬地注視着胡典鏡曾經當值的房間,腦海中浮現出了她在皇后的鳳來閣回想到的一幕。
那一日,雲宣帶人來搜查戊子院,說是懷疑這裡窩藏輕衣司丟失的麻繩,當時胡典鏡去了皇后處。回來的時候,聽見張慶提及輕衣衛搜查,本來正打算教訓她的胡典鏡便顧不得其他,慌里慌張地往自己房裡而去了。
她記得很清楚,當時她曾一眼瞥去,看到一個人在胡典鏡的房門口晃了晃。雖然當時並未曾留意,但如今想來,當時除了李大衡的武門衆人一直緊跟在輕衣衛身後外,明鏡局的其餘宮人都守着自己的桌案或房間,擔心輕衣衛會弄亂或弄丟她們的東西,而那個人卻徘徊在胡典鏡的門外,實在不合時宜,也有些可疑。
那個人便是王子衿。
沒錯,她當時應該是趁亂想在胡典鏡的房內找到什麼。
比如胡典鏡手中握着的有關皇后的把柄。
雖然方纔皇后否認了她曾經謀害過先皇后,而她也信了幾分,但這並不能說明她與先皇后的死毫無關係,而胡典鏡當年定然是查到了什麼,但爲了活命,她只能隱瞞真相,並將找到的證據私藏在身邊多年,也好爲自己留一條後路。
所以,在那日皇后罰跪整個明鏡局時,胡典鏡認爲皇后想要了所有人的性命,所以冒險以當年先皇后之死的真相來投靠皇后,而且她當時定然言明自己還藏着那殺人真兇曾經留下的證據,故而即便皇后想要當場將她滅口,卻也不得不顧忌她所說的證據,不敢輕易下手,而是在暗中命令了王子衿去找到胡典鏡藏着的那個威脅。
她隱約記得,那日胡典鏡並無異常,以她的性情,若是丟了東西,只怕整個明鏡局都不會好過,更何況還攸關性命的,即便丟的東西見不得光,她也不會將所有不安情緒都壓制在心裡。
所以,王子衿當時怕是並沒有找到她想要的東西。
胡典鏡雖然爲人圓滑,但也是個謹慎的人,否則也不會安然在宮裡過了這麼多年,既然那一次輕衣司驚擾到了她,那她大概不會再將那件要緊的東西藏在戊子院的那間屋子裡了。
除了會帶在身上,那便只剩下她自己的屋子了。
可偏偏,在她被害的那一晚,屋子卻起了火。
實在太蹊蹺了。
她心中想着心事,緩緩移步,不知不覺中便走到了她們原來的寢院。
自從胡典鏡被殺之後,因嫌這裡晦氣又走過水,尚宮局的人都不願留在這裡,索性大家便一起搬了,所以這裡如今已經成了一座空院,只有院門外和正堂的廊下有幾盞掛在上面的宮燈隨風搖曳着,透出來的昏暗的光越發襯得這裡荒蕪而可怖。
蘇薔站在院門口,靜靜地盯着胡典鏡住過的正堂東廂,隨即,似是被那間屋子所吸引一般她悄無聲息地擡腳向裡面走去。
彷彿還可以聞到火燒火燎的味道,她緩緩地走向東廂,心想,若是自己是兇手,該怎麼做才能在不驚動西廂的何順和其他屋子裡的宮人的前提下將胡典鏡除去。
從門口到東廂,需要穿過院子,那夜人心惶惶,即便聽了何順的命令不得不待在屋子裡,但尚宮局的很多宮女都沒有入睡,若是一個不小心被人看到,那兇手便無法擺脫嫌疑了。
可那一夜,除了皇后娘娘身邊的秀樹來訪之外,沒有人看到她和王子衿之外的其他人進來過,難道真兇當真如此幸運,不僅在進門殺人都未曾驚到何順,進來和出去也不曾被人瞧見嗎?
倘若不是幸運,那隻怕兇手的輕功應該十分了得。
蘇薔突然在正堂的門口頓下了腳步,眸光忽地一緊。
除非那一晚,除了被冤枉的李大衡和先於她之前過來的秀樹和王子衿外,本就沒有其他來過。
她思量了片刻,驀地轉身,又朝戊子院而去。
尋了錢九凝,她們一同出了門,往別宮最偏僻的石園而去,泉姨、李嬤嬤與胡典鏡的屍體都暫時先安置在那裡。
到了之後,忍着一屋子的惡臭,她執着燈爲錢九凝照明,看着她掀開了蓋在胡典鏡身上的白布。
“她的臉上、兩隻手腕上都顯露出了青紫色的淤青,看起來她的嘴應該被人捂過,兩隻手腕也被人控制過。”錢九凝驚訝道,“但力道應該都不大,所以驗屍的那日這些痕跡都沒有來得及顯露出來,即便是現在也並不明顯。”
蘇薔並不意外,只是一想到胡典鏡的死狀可能與自己的猜測差不多,心裡便又是一陣發寒,問她道:“還有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錢九凝又細細檢查了片刻,道:“抓着她手腕的手力度不同,所以淤青的顯現程度也不一樣。”
確定再也沒有其他異樣後,錢九凝直起了腰,一臉訝然:“真是奇怪,看起來胡典鏡似乎不僅被人抓住了手腕,而且還被人捂住了嘴,兇手是怎麼做到在完成這些的同時還將胡典鏡置於死地的?”
蘇薔的臉色在昏黃的宮燈下晦暗不明,她幽然開口:“因爲我們從一開始便錯了,兇手根本不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