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 出宮狩獵的皇帝回了宮城,暮晚時,蘇薔便得到向妃的傳召。
晚霞宮十分幽靜,種着各式花草, 似乎與這裡主人的性子十分契合,處處都透着淡雅端莊。
雖然她是被向妃召過去的,但她過去的時候, 向妃卻並不在正殿, 在她候了近一刻鐘後,進內殿去通稟的晚霞宮掌事宮女知書才走了出來, 對她歉疚道:“真是對不住,娘娘她原本是要等着你的, 可這會兒竟又睡着了, 許是因爲這幾日陪着皇上出宮, 所以身子乏了些。”
見她對自己謙恭有禮, 蘇薔也不由對眼前這個比自己年長了幾歲的女子心生好感, 亦恭敬道:“無妨, 那我明日再來吧。”
“倒不必如此麻煩了, 我知道娘娘要對蘇姑姑說什麼, 所以就斗膽替娘娘做個主, 將口信帶給你吧。”知書微微笑道, “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事,向小姐不是最近不是在你們明鏡局研習大周律法與後宮宮規嗎, 原本是該每日都入宮的,但這幾日她得了風寒,不好出門,所以便託向妃娘娘給你帶個話,說是雖然她不在,但還請你繼續你們之前約好的事,也讓你莫要惦記她。”
雖然沒想到向之瑜竟然會當真讓向妃娘娘爲自己帶了消息,但蘇薔也不算意外,便應下後道了謝,準備離開。
“好不容易來了一趟,怎好讓你就這麼回去?”知書卻一同與她走出了殿門,笑道,“也許你不曾聽說過,我們晚霞宮別的沒有,花茶倒是一年四季都不缺,因爲這滿院子的花花草草都是娘娘親自種下並打理的,所以你既然來了,是一定要嘗一嘗再走的。”
言罷,也不待蘇薔開口婉拒,她便揚聲對着門口的耳房道:“阿芙,把茶端過來。”
一個宮女應聲而出,端着一杯熱氣騰騰的茶走了過來,但卻還沒到她們面前時便腳下一個踉蹌,隨着“啊”地一聲驚叫,竟是摔倒了。
知書忙跑了過去將她扶起,見她並未摔傷或是燙傷,嘴裡雖是責罵着,但卻是以輕笑的語氣:“阿芙,你以往也不見如此毛躁過,怎麼今日卻這般不小心,難不成是專門要逗咱們晚霞宮的客人開心嗎?”
剛剛站起來的宮女只顧着揉腿,還不曾開口,便又有一個宮女從耳房中掀起了簾子出來,手裡也端着一杯茶,語氣頗爲不滿:“知書姐姐,這次你可是又看錯了,我纔是阿芙,她可是一向都毛毛躁躁的阿蓉。”
知書一愣,眸光在兩人的臉上打量了一番後佯作惱道:“你們兩個不僅名字般配,就連容貌都這麼相似,總是拿我來打趣,今日還讓我在客人面前出了醜,小心我一生氣就去娘娘那裡告你們倆一狀,把你們倆天涯海角地分開,看你們還如何作妖。”
阿芙又走近了幾步,將自己手中的茶遞給了蘇薔,笑道:“我和阿蓉哪裡有這麼像,明明是你自個兒的眼神兒不好,所以總是將我們倆弄錯,還亂按罪名,若是娘娘要罰,那也是要罰你纔對。”
蘇薔聽着她們的笑鬧聲,也循聲去看那兩個宮女,只見她們皆是圓臉細眼,倒真的十分相像,一時間不由也是一陣晃神。
接過了茶,道了謝,她剛一打開茶盞,便聞到了一股清香撲面而來,心中十分舒坦。
廊下的燈籠隨風晃悠着,有燭光星星點點地落在了茶水上,她讚了兩聲,正要擡手去喝,餘光卻又瞥見站在自己面前的阿芙和阿蓉,一個想法驀地從腦海中竄過,讓她的手猛然一滯,隨即整個身子都頓了一頓。
四周都安靜了下來,轉瞬間便悄無聲息,此時彷彿整個天地都餘她一人一般。
頓悟,迷惑,不解,瞭然……
眸底於瞬息間掠過萬千情緒,她終於退出了那條思路了。
知書見她神色有異,臉上露出滿意的神情,但很快便消失無蹤了,旋即只是不解地問她道:“蘇姑姑怎麼不喝了,可是不合口味嗎?”
蘇薔被她友善的聲音喚回了神思,如大夢初醒般將茶盞中的茶水一飲而盡,雖然並沒有心思去品味這花茶究竟是什麼滋味,但她的笑容卻十分誠摯:“不,很好喝。”
因爲多虧了這杯花茶,她才徹底將所有的細節都串聯在了一起,也推測出了八九不離十的真相。
在回明鏡局的路上,她無心趕路,甚至因爲心緒極亂,所以乾脆在半路上停了下來,在一條小路上尋了塊石頭坐了下來,在腦海中仔細整理着案情。
這件案子看起來再也清楚不過,但卻又處處都透着蹊蹺,看到的和想到的總是自相矛盾,比如依着歐陽慕的爲人不可能會殺人,可死者卻在臨死前親自指證他便是兇手;比如歐陽慕的家的確是第一案發現場,可死者卻在垂死之際還有機會跑到了大街上惹人注意;比如歐陽慕口口聲聲堅稱他與金不離並無男女私情,可卻的確有人死在了他家中並且所有的證人證詞都顯示她是在他家裡過夜的;比如歐陽慕說他與金不離只不過相識不過月餘,她與自己一般最愛《楚辭》,然而玉珠坊卻說她和她的心上人已經至少認識了四五個月,而且她不愛詩詞……
所有的證人證詞都無懈可擊,而倘若歐陽慕又沒有說謊,那只有一種可能。
那便是,他們所有人都是對的。
歐陽慕的確在一個多月前認識了一個自稱金不離的女子,而她也的確喜歡《楚辭》,他們之間確實只有知己之情而無風月之事,而雖然那日她以一箇中毒者的身份出現在東六街的大街之上,後來她也因中毒而死。
而那一夜,金不離的確是在東六街過的夜,她也的確是在歐陽慕的家被人用一口醉毒殺的,她留在那裡的所有證據與痕跡都是真實的。
可是,殺了金不離的人並不是歐陽慕,因爲在東六街指證兇手他便是殺人兇手的那個女子根本不是金不離。
因爲歐陽慕從未出入過風月場所,所以他並不認識金不離,也從未見過金不離的相貌,所以在一個多月前,當一個剛剛認識的女子自稱名喚金不離時,他毫無戒心地便信了。
可他沒有想到的是,那個女子不過是與金不離長的有些相似而已,就像是晚霞宮的阿芙和阿蓉,只是讓人一眼看去混淆不清,畫在紙上也分不出彼此而已。
她早就知道他喜愛《楚辭》,所以便以此爲藉口接近他,並在清和寺的僧人面前製造出她與他關係親暱的假象,好讓旁人誤以爲他便是她朝思暮想的心上人,然後,只等着最終能將他推向萬丈深淵的那一日。
在命案發生的前一日,她應該早就潛伏在了歐陽慕的隔壁鄰居家,就連在巷子口賣早點的攤主都說,白日裡巷子裡向來是人來人往,無人會留意有什麼人出入,所以她要躲在那裡並不是什麼難事。然後,她等着天黑,又等着天色朦朧亮,等時機一到,她便照着計劃飲下了一口醉,或者只是假裝飲毒,然後敲開了歐陽慕的大門,見他出來後引着他到了大街上,在衆目睽睽之下親自將與自己只見過寥寥幾面的他打入無間地獄。
她的相貌本來就與金不離很相像,那日清晨又光亮不強,再加上那一首曾讓她名揚京城的曲子,即便有人認得真正的金不離,一時之間也不會有人分辨出來。
當然,那一夜,躲在歐陽慕鄰居家中的人不止她一個人,至少還有兩個。
一個是真正的金不離,另一個是殺害她的兇手。
待歐陽慕被那個假扮金不離的女子引誘出去後,真正的金不離便被另外一個人趁機帶到了他的家中,然後被活活毒死,所以他的家中所以確確實實是第一命案現場,無懈可擊。
隨後,便是善後了。
蘇薔記得,那日刑部的人只來了三個,一個是穆銘,另外兩個衙役一個挾制着歐陽慕,另外一個負責押運金不離的屍體。
當時,穆銘讓那個衙役去歐陽慕的家中拉來了一輛平板車,然後親自動手與她將她的屍體搬運到了車上,可是卻又發現沒有東西遮蓋屍體,所以又命那個衙役拉着屍體重新返回了歐陽慕的家,而其他人也各自散去。
她記得很清楚,穆銘在那個衙役去歐陽慕的家拉平板車時曾吩咐他要在車上鋪張席子以免車子在路上顛簸而破壞了屍體上的線索,可卻沒有提及讓他也捎帶個東西來遮掩屍體。
是他大意了嗎?
雖然那時她並未起疑心,但如今看來,他不過是藉機讓那個衙役拉着屍體重回歐陽慕的家而已。
因爲他要將假的金不離的屍體換成真的金不離。
真正的金不離被毒死之後,屍體應該還被藏在歐陽慕的家中,當然,那個殺害她的兇手也是。
也許,那時那個假的金不離是真的已經死了,也許她只是中了其他並不致命的毒而氣息微弱而已,但在她被拉到歐陽慕的院子時,她的任務應該便已經完成了。
雖然那時歐陽慕的院子已經有禁衛軍守着,但那兩人也不過是守在門外而已,而且他們並不會關心裡面的事情,所以只要動作小心,在那個殺人兇手的幫忙下,那個衙役是很有可能悄無聲息地將將兩具屍體對換的。
隨後,真正的金不離被拉到了刑部,而假的金不離卻被留在東六街。
若她所猜不錯,歐陽慕與他的鄰居家隔着的那一道牆應該已經被打通了,只是不曾被歐陽慕發現而已,他們也正是藉着那道牆來往於那兩座宅子的。
穆銘之所以要勢在必得地以讓人無法拒絕的高價買下那座宅子,不是爲了監視歐陽慕和金不離的動向,而是爲了將她的死嫁禍給他。
這也能說明了爲何她在東六街看到的女子指甲是完好無損的,而在刑部門口於無意間看到的屍體指甲卻破損了幾個原因。
而那個與金不離在同一日也中了一口醉並被毀了容的女子應該便是那個假扮金不離的人,也就是歐陽慕在清和寺認識的金不離。
她終究還是死了,無論是否心甘情願。
他應該怎麼都不會想到,在他於睡夢之中時,有幾個人正在一牆之外謀劃着如何將他送上黃泉路吧,而且其中一個罪魁禍首還是他自認爲與自己心有靈犀頗爲投緣的紅顏知己吧。
如此一來,一切都順理成章了。
可她仍有些不明白的是,以這種方法殺死金不離,是否太過大費周章了?
他們謀劃得如此精妙,從那個知悉歐陽慕愛好的女子,到真真切切發生過命案的歐陽慕家,牽扯的不止是一兩個人,耗費的也不只是一兩天。
即便向家和穆銘知道金不離是睿王府的人,也不至於如此小心翼翼,他們向家如今是睿王和太子不可或缺的憑仗,以後還是睿王的姻親,只要他們向睿王開口,悄無聲息地讓她消失在向桓的面前也不是不無可能。
也許,這件事的背後還藏着她猜不透的原因,他們還另有所圖吧,
無論如何,猜透這一點後,只要有輕衣司幫忙,歐陽慕應該能沉冤得雪了。
只是,在得知此案真正的幕後主使與向家有關後,睿王真的還會將真正的殺人兇手交給他嗎?
而且,她擡頭看了一眼被烏雲遮住大半的彎月,心中不由又生了幾分不安來。
還有,不過是一兩句話而已,向妃明明可以直接命人帶給她,卻偏要將她召到了自己宮中,而她又恰好碰到了相貌極爲相似很容易被人弄混的阿芙和阿蓉,難道一切真的是巧合嗎?
若是向妃有意要提點她,可又實在蹊蹺,畢竟衆人皆知穆銘與向家關係匪淺,而他這麼做也定然是爲了保全向桓的名聲,難道她就不怕真相被查清後會連累他們向家嗎?
或者,向家只不過表面上與穆銘休慼相關,其實早已不和,所以纔要藉着這次機會除掉他?
抑或,是她想錯了,今晚在晚霞宮的一切,不過真的是個巧合而已?
雖然案子已經解決了,但她卻依然無法放鬆身心,只是癡癡地盯着高空上的那一輪被擋了大半的月亮發呆。
“是誰在那裡?”
突然,她聽到一個男子的呵斥聲,猛然回了神,這才發現有一隊巡夜的羽林軍正好從這裡經過。
原來已經到了宵禁的時候嗎?
她慌忙起身,自報了家門,好在他們似乎也認得她,並未怎麼爲難她,只是命她快些趕回明鏡局。
蘇薔道了謝,目送他們離開後也擡腳嚮明鏡局的方向而去,但剛走了沒有多遠,便聽身後似乎再有腳步聲,只好停下來轉身去瞧。
夜色朦朧中,似乎有個男子的身影若隱若現,讓人瞧得不太分明。
她心下一緊,鼓起勇氣將手中的宮燈向前遞了遞,問道:“閣下是哪位,跟着我做什麼?”
片刻後,那人緩緩開口:“夜深路不好走,不如兩人同行。”
蘇薔猛然一愣:“是你?”
她對這個聲音還有印象,因爲在碎雪樓外,正是這個聲音對她道“跟我走”這三個字。
“是我。”那人向前了幾步,讓她看清了自己,“好久不見。”
他此時已經換上了輕衣衛的衣裳,此番出現在這裡,應該是與羽林軍一同巡夜的,蘇薔沒想到剛得了他當上輕衣司副都統的消息便在宮城中遇到了他,仍有些不可思議,雖然明知是多此一問,卻還是想要尋求確認一般問道:“你真的做了輕衣衛?”
“看來你已經得了消息了。”他微然一笑,表露的卻不是仕途順利的志得意滿,而是重逢故人的些許歡喜,“沒想到我在這裡的第一日便碰上了你,你我倒是有緣。”
蘇薔不知要與他說些什麼,便告辭道:“恭賀,不過我現在要趕回明鏡局,否則今夜只怕是回不去了……”
他打斷了她的話,語氣流露着毋庸置疑的意味:“我送你。”
“你不是還要當值嗎?”蘇薔微微蹙了蹙眉,斬釘截鐵地拒絕道,“再說,我也無需你送。”
“熟悉地形也是我的職責,既然你不願我送,那便帶我認一認去明鏡局的路吧。”他的聲音雖輕,但聽起來卻渾然有力,“以後一得空,我便會去那裡看你的。”
蘇薔被他最後的那一句話弄得哭笑不得:“這裡是宮城,又不是劉家莊,豈是你想去哪裡便能去哪裡的?看在上次你救過我的情分上,我還是要勸誡閣下兩句,無論你在江湖中曾過得有過麼順心隨意,到了這裡最好謹言慎行,否則無論你武功再高本事再大,只怕也逃不過一個死字。”
那人靜靜地聽着,待她說完後才淡然開口:“嗯,你說的有理,不如我們在路上說吧,明鏡局離這裡也不近,不是嗎?”
她鬱悶,不願再和他說一句話,轉頭便走,腳步匆忙。
他在身後不徐不疾地道:“我知道你在查一件案子,我恰好聽說了一件十分有趣的事,大概和你的那件案子有關,若是你有興趣要聽一聽,還是等一等我吧。”
蘇薔雖然腳下未停,但卻還是因好奇而放慢了腳步。
幾步之後,他便已經與她並肩而立:“看來,能讓你願意認真聽我說話並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