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夜色未散時,洛長念便與先鋒軍殘部作別,準備啓程回城。
到了山腳下,已經喬裝打扮好的程斌正在等着他們, 蘇薔原以爲自己會隨着他一道回去,卻不料他竟在上車前對她道:“阿薔,這些日子你辛苦了, 本王無以爲報, 昨夜與阿宣商議之後,決定讓你休沐一日權當報答, 你只需在落日之前回來即可。”
她頗覺意外,原本想拒絕, 畢竟自己並不需要休息, 更何況李大衡與肖玉卿也還在睿王府, 但就在開口的瞬間, 卻見洛長念眸中似有深意, 心念一轉, 似乎意識到了什麼, 不由心下一顫, 垂眸對他施了一禮, 感激非常:“多謝殿下。”
洛長念虛扶了她一把, 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沒有再說什麼,擡腳上了馬車。
送走睿王后, 她默然地隨在雲宣與崔羽明身後,手中一直攥着一個繡花淡雅的青色錦囊,心事重重。
她不與他們並肩而行,一來是爲了讓他們兩人能在獨處時閒聊片刻,二來也是因爲自己心中一直念着另外一件事。
他們似乎也在顧及她的情緒,走得極慢,讓她足以能不遠不近地緊隨他們身後。
但即便如此,雲宣似乎仍然放心不下她,時不時側頭去瞧她一眼,崔羽明瞧在眼中,笑低聲笑道:“沒想到鐵骨錚錚的雲將軍竟也有心上人明明在眼前卻依舊牽腸掛肚的時候,真是讓人大開眼界。”
雲宣睨了他一眼,神色不動:“你要去哪裡?”
崔羽明佯作不知他話中深意: “怎麼,難道雲將軍要送我一程?”
“不,你若向西,我們便朝東;你若往南,我們便向北。”雲宣直截了當地道,“雖然你好不容易來一趟京城,但我諸事繁忙,實在無暇款待你,不如你我改日再好好聚一聚。”
崔羽明捂着心口,痛心道:“我雖行走江湖多年,但如你這般重色輕友還理直氣壯的人,倒還是第一次見,往日我怎地沒瞧出你竟是這種人?”
“是嗎?”雲宣建議他道,“據說眼光不好的人行走江湖會很吃虧,不如你趁着這個機會一個人好生反思一下?”
“算了,爲了能與你多相處的時光,吃點虧又算得了什麼。”雖仍開着玩笑,但崔羽明的神色卻於幾不可察間肅了一肅,“不過,眼光不好的確是很吃虧。”
雲宣聽出他似有心事,也斂了神色,問道:“怎麼了?可是與你此次進京有關?”
“不錯,不過這件事與朝廷並無干係。”崔羽明並未打算瞞他,劍眉微微蹙了蹙,“大約半年前,雪眉門出了一個叛徒,他玷污了一個師妹並殺害了她,當場被人撞破後逃跑了。後來他銷聲匿跡了一段時間,不久前重出江湖,據說加入了七煞。我和幾位師弟此次下山,便是奉了掌門之命來清理門戶的。”
“雪眉門是名門正派,但七煞卻是江湖上首屈一指的刺殺組織,門下的殺手皆是絕頂高手,看來那個叛徒也不簡單,而且並不願回頭。”雲宣靜靜地聽着,問他道,“那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崔羽明的語氣微微沉了一沉: “還算順利,我們之前一直在調查他的行蹤。幾日前我收到一個師弟的消息,說他們五人已經找到並截殺了他,雖然不能將屍體帶回去,但他應該在劫難逃了,畢竟他的武功雖與我不相上下,但寡不敵衆,更何況那幾位師弟也算是高手。”
雲宣不解問道:“既然如此,你還爲何犯愁?難道你對他也看走了眼,將那種心狠手辣之人當做了可掏心掏肺的兄弟不成?”
“恰恰相反,我覺得是他們看走了眼。”崔羽明搖了搖頭,道,“那人自小便拜入了山門,一向沉默寡言性情孤僻,只聽從掌門一人吩咐,素來不將其他人放在眼裡,但我認爲他並不是個好色之徒,更不會無緣無故地害人性命,所以我總覺得其中定有隱情。但奈何掌門已經定案,而且他的叛逃似乎也默認了所有罪行,也只能領命去追殺他。”
雲宣沉默片刻,感慨道:“沒想到你身在江湖也有諸多無奈。”
“還有一件你想不到的事情。”他另有深意地道,“那五位師弟之所以能找到他,全靠他們從藥香谷買到的消息。”
雲宣一怔,但也很快明白了過來:“如今的藥香谷的確已不如往昔了,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方纔陷在沉鬱之中的崔羽明擡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似在安撫他一般朗聲一笑:“人生而在世,若是諸事順心,倒也無趣了。”
他又側頭看了一眼身後的蘇薔,眉眼中平添了幾分溫柔:“有時無趣也是求而不得的。”
崔羽明認爲他已無藥可救,無奈道:“罷了罷了,瞧你可憐兮兮的模樣,我這就走還不成嗎?”
“不送,”雲宣好不含蓄地露出一個求之不得的神情:“後天去我家喝酒,好與我說一說黛兒的近況,這些日子太忙,已有多日不曾聽說她的消息了。”
“不去了,我答應過她,最遲明晚回去,改日再說吧。”他擺了擺手,大步擡腳向前,揚聲道,“蘇姑娘,再會!”
雲宣目送他離開,腳步頓了下來,脣角輕揚:“若論重色輕友,你我乃是一丘之貉。”
正陷入沉思之中的蘇薔擡起眼時,只看到一襲輕衫瀟灑地消失在了小路的拐角處。
她向前走,雲宣向後退,不過幾步,兩人便並肩走在了一起,但皆沉默不言。
小路的盡頭是一片並不算大的樹林,只聽雲宣吹了一個口哨,一陣馬蹄聲便由遠而近應聲而來。
馬蹄聲落時,一匹毛髮黑亮的駿馬長鬃飛揚地出現在了他們面前,身上還殘留着時光久遠的道道傷疤,應該是雲宣在沙場上的戰馬。
他伸出手,喚了聲“飛魚”,又溫柔地撫了撫蹭向自己的馬頭,然後將蘇薔先行送上了馬背,隨後自己亦飛身而上,坐在了她的身後,策馬向南而行。
他未說要去哪裡,蘇薔也未問要去何處,但兩人似心有靈犀一般,都清楚此行是要往什麼地方。
飛魚英姿颯爽地四蹄翻飛,跨過了蒼莽山,經過了大片荒野,大約或疾馳或慢行地走了小半日,來到了一座高度只到蒼莽山半山腰的連綿山峰前。
那時他們已經離晉安城有百餘里之遙。
下了馬,上山,雲宣帶着她停在了半山腰的一處林子裡。
樹林深處是一片寸草不生的平地,地面很堅實,似一個練武場一般,周圍還豎着幾個可供人練箭的靶子,看起來久經風吹日曬,已經殘破不堪了,可依舊迎着山風挺直着腰桿,似乎在守護着裡面的墳墓般。
那六座墳墓修整得十分整齊的孤墳,皆豎着無字石碑,前面整整齊齊地擺放着幾件精心準備的祭品,一看便是經常有人前來打理。
她的眸光停在了最東面的那座墳冢上,那是一座新墳。
她知道織寧便長眠在那裡,這是睿王許她休沐一日的原因。
雲宣對着其餘幾座孤墳一一跪拜過後,見她仍愣怔地站在原地,似乎不敢靠近一般,眸底掠過一絲憐惜,牽過她的手向前走去。
她的手很涼,似乎還在顫抖,他緊緊地握着,好像想要將身上所有的溫暖都給她一般。
“這便是織寧姑娘的墓。”雲宣帶着她停在她想要去看卻又不敢直視的新墳前,柔聲道,“她應該也很想念你。”
壓抑了一路的悲痛霎時間從心底肆虐開來,淚水突然從眸中奔涌而出,她的肩膀顫抖得厲害,無力的手去撫那塊近在咫尺的墓碑,但終究在還未碰到時便雙腿發軟,重重地癱軟在了墳前。
雲宣下意識地想要去扶她,但最後還是在手剛剛伸出去時又遲疑地收了回去,然後默默地退在林子之外。
儘管如此,他還是可以聽到她已在極力剋制的哭聲,雙手在悄無聲息中進我成了拳頭,暴出的青筋清晰可見。
織寧死的那日,他並不在宮中,但他十分清楚蘇薔與織寧的關係有多親密,所以纔會在得到張慶的消息後並未立刻趕回宮城,而是馬不停蹄地策馬去了負責處理宮城屍首的義莊,並在那裡找到了被打得血肉模糊的織寧。
雖然早已習慣了面對染滿鮮血的人,雖然知道深宮之內因妃嬪之間的爭風吃醋而波及無辜的事情再也尋常不過,雖然他往日也曾聽說過不少,但這一次他卻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麼叫做心驚膽戰與觸目驚心。
沙場縱然殘酷,但通常之下可見敵軍可明戰況,可那道高牆之內雖不見硝煙卻在瞬息間生死已定神明不靈,那裡的死亡同樣令人窒息與無助。
在親手埋葬織寧的時候,他一直在想,倘若下一個便是她,他該如何是好?
縱然宮城內外不過只隔着一道他輕身一躍便可翻過的紅牆,可有時卻足以高聳入青雲,讓他也無能爲力。
只要她還在那裡,那無論她有如何冰雪聰慧,他都無法安心。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短短的一刻鐘,也許長達一個多時辰,因她的傷心而早已亂了心緒的雲宣才聽到她的哭咽聲漸漸平息。
待他返回時,恰看到蘇薔正在其他墓前跪拜,心中不由又是一軟。
蘇薔站起身來,雙眼通紅,轉身看到他,似乎有千言萬語想與他說,但開口時終究只是道出兩個字:“多謝。”
許是因爲方纔的悲痛,她的嗓音沙啞,但仍能聽出來那短短的兩個字裡含着無法言表的感激。
“此山名爲小北山,曾是我小時候最喜歡的地方,因爲這裡遠離晉安城的喧譁熱鬧,那時我父親與他的三五好友一得空便經常到此處練功,以天爲被以地爲席,總會在得到孃親的許可後在這林子裡小宿幾日。”將腰間的水袋解下來遞給她,又看着她喝下幾口,雲宣才緩緩開口,雖然聲音依然清晰有力,但眉目間顯然染上了幾分哀傷,含着無限崇敬與思念的眸光一一掃過面前的幾座墳冢,“如今他們之中除了兩人之外,幾乎都在這裡。他們與織寧姑娘一樣,都死不瞑目。”
雖然早已猜到長眠於這些墳冢之下的人定然與他淵源極深,但卻不料其中竟還有他的父親,剛剛收起悲痛的蘇薔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半晌之後才道:“我想再拜一拜令尊,不知……”
“不必了,”雲宣搖了搖頭,道,“這裡只是他們的衣冠冢,說到底不過是聊解相思罷了。”
雖然他最後的那句話說得雲淡風輕,但她卻還是感受到了他的悲痛,也在突然間明白了他爲何會將織寧葬在於他而言這般重要的地方。
因爲他在告訴自己,無論前路有多麼艱險,他都會與自己並肩作戰,從此之後,他的親人亦是她的親人,她的仇恨亦是他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