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識天文?不察地形?唉,也對,不能對周遭的地形瞭然於胸,不曾對罕見的暴雨心生警覺,你不受死誰受死!
朱祁銘不禁心生悲涼。本以爲自己師從青松道長、求教於龐先生之後,就能步入謀略的殿堂,可以盡情品玩智者的遊戲,如今看來,自己距此還十分的遙遠!
置身於涿鹿山這片險地,卻以匆匆過客的心態看待身邊的一山一水、一事一物,不過是是在茫然逃命而已,何來的智謀可言?
朱祁銘可以以敵爲師,但他不能奢望敵人賜予活路。讓自己此刻的領悟變成日後的財富,那是一道轉瞬即逝的殘夢!
定定神,舉目復看平臺處,就見一個身材顯瘦,五官的輪廓相當勻稱的年青人現出身來,頭上一頂儒巾,身上一襲青衫,手上一束野花,這表明了他漢人的身份,而且還是一名愛擺拈花一笑造型的儒生。
讀書人竟然投靠韃賊,真是斯文掃地!朱祁銘暗斥一聲,移目它顧。
徐恭、牛三、蔣乙回過神來,先後拔刀護在朱祁銘身側。
儒生年約二十出頭,長相還算清秀,但他臉上並無半分笑意,目光陰鷙。他不加搜索,一眼就瞧見了朱祁銘,“看來,閣下便是越王子。一個嬌生慣養的王子,屢歷大難而不死,命可真硬!當初在松樹堡附近,還是有個勇士活着回到了瓦剌,據他說,等他們趕回駐地時,看守你的五名勇士已悉數身亡,王魁武功尋常,又無智謀,再有十個王魁,也不可能做得如此漂亮!嗯,莫非是殿下施展了詭計?在下頗爲好奇,不知殿下能否給個說法?”
朱祁銘漠然望着洞頂,一時間心念電轉。一個儒生背宗棄祖本就令人大感詫異,此刻他又極有興致地以韃賊的身份詢問松樹堡的往事,舉手投足之間,對當初的背叛與此刻的忘本似乎並無半分的愧疚,他如此的坦然,疑似毫無故國情節的戰國策士!他是否也是一隻“擇木而棲”的良禽,胸懷經天緯地之才?
似乎不是!憑他這個年紀,還遠不到因屢試不第而萬念俱灰的境地,何必擇木而棲?有何資本擇木而棲?那麼,儒生的投敵只有一個說得通的理由:就像春秋時期楚國的伍子胥一樣,故國讓他家破人亡,於是轉眼之間視故國爲敵國。
片刻後,朱祁銘察覺到了自己的疏忽。從儒生的言談舉止中,找不到任何運籌帷幄的風采,那麼,策劃這一切,讓自己落難至此的,莫非另有其人?
平臺上的儒生在漸漸失去耐心,緩緩踱步,一步一頓,渾身上下透着一股子陰冷氣息。
“不願搭話?這便是殿下不識趣了!嗯,後來在谷林集,有一隊重裝騎兵竟被一羣烏合之衆襲殺,據目擊者稱,當時出主意的是一名十歲左右的少年,依那人描述的姿容來推測,出謀的少年無疑就是殿下。殿下不覺得自己該說點什麼纔好麼?”
你還不配本座與你搭話!朱祁銘咬咬牙,依然不語。
儒生用力揮動衣袖,“信不信,我將你們變成一頓烤肉,以此犒勞飢腸轆轆的爬蟲飛蛾,也算是功德無量!”
朱祁銘甩出一個鄙夷的眼神,“
你做得了主麼?”
“可恥!”
“敗類!”
“漢賊!”
牛三、蔣乙、霓娘接連唾罵儒生。儒生嘴角一斜,猛然舉起右手。
“慢!”想策劃水攻、火攻的絕非這個儒生,必須激出背後的高人來,否則自己這幫人還真有可能成爲冤死鬼!一念及此,朱祁銘昂首逼視儒生,“你們自知明着較量不是本座的對手,便不惜以下作手段暗算本座,哼,如此庸人,讀再多的書又有何益?到頭來還不是做了雞鳴狗盜之徒!”
儒生耳根一紅,嘴角一陣抽搐,那隻舉起的手伸得筆直。
巨漢目光微動,似在催促儒生髮出號令,以迅疾展開期待已久的血腥殺戮。
“咣噹”一聲,許是因爲緊張過度的緣故吧,隨時準備遮擋箭矢的牛三早早揮動了繡春刀,繡春刀猛然撞在石壁上,但見火星隨之一閃。
現場的氣氛緊張得令人窒息!
一道低沉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了過來:“等等!”
你終於吭聲了!這道聲音聽着有些耳熟,朱祁銘凝眸想了想,一時半會還無法將它與記憶中的人對上號。
儒生聞聲離去。朱祁銘的思緒迅速回到了韃賊此舉的目的上,有道疑問在他的腦海裡一閃而過:瓦剌人明知擄掠大明王子的行跡已經敗露,爲何還有殺人滅口?
既然瓦剌人吞併韃靼的圖謀得逞了,那麼,他們又何必節外生枝?
跑這麼遠的路,僅僅是爲了復仇?
儒生又回到了平臺上,露出了一副從容之態,“師尊大人說了,瓦剌根本不用擔心大明的報復,大明知道瓦剌擄掠了越王子又能如何?還不是揣着明白裝糊塗,不了了之!故而瓦剌並不看重一個大明王子的死活,說到底,咱們不過是想湊湊熱鬧而已,殺人有殺人的樂趣,不殺有不殺的玩法,就看殿下如何抉擇了。”
師尊大人?你的師尊大人又是何方神聖?
還有,“湊湊熱鬧”怎講?
不知爲何,朱祁銘腦中赫然映着一張神秘的斗篷!
儒生輕嗅手上的那束野花,“師尊大人有三問,若越王子答得上來,師尊大人或許會放你們一馬;若是答不上來,休怪我等無情!”
聞言,朱祁銘立馬想起了一個又一個的往古名士,在遭遇或生或死的兩可處境時,從最終結果來看,他們選擇的策略也可兩分:有效或者無效!
那些有效的策略爲何有效······
“這不公平,他還是一個孩子!”霓孃的驚叫聲給現場平添了幾分淒涼。
儒生彎下腰,往洞底陰暗處極目望了一眼,“喲,原來是個女子!”旋即直起身子,“孩子又如何?荒山野嶺的猛獸不會因爲他是孩子而嘴下留情!就算它日得以平安回京,他總該學會自保吧?身處尊位,不知自保,一味依賴別人的庇護,何以善終!”
儒生打了一個優雅的手勢,卻拋出了一道令人駭然心驚的重話。
“你沒得選!眼下的現實就是這麼殘酷:我爲刀俎,你爲魚肉!”
我
爲刀俎,你爲魚肉!
這番赤裸裸的藐視剝去了人類所有的良知,把衆人的神思帶進了一個血腥野蠻的叢林世界!
洞中久久迴盪着儒生無比冷酷的聲音,朱祁銘驀然記起十叔王言及的“京中大事”,心中有分苦澀。不錯,身處尊位,何來溫情脈脈!
或許,未來的現實會比眼下殘酷百倍!
“你問!”
朱祁銘幾乎是喊出了這兩個字,他明白,此言一出,現場就開啓了一個風雲激盪的智力較量模式,較量的結果關乎生死,或逃出生天,或萬劫不復!
“好!”儒生似乎對朱祁銘的應戰相當的滿意,脖子一揚,目中透着分挑戰的意味,“第一問,瓦剌與大明會有一戰麼?”
嗨,豈會不戰?這麼簡單的問題,是個人都不難作答!徐恭、牛三、蔣乙、霓娘頻頻以眉眼交流,個個都是胸有成竹的樣子。
可是,面臨生與死的終極考驗,在是與否之間做選擇題,並不簡單!人的理智很容易受到人性弱點的強烈干擾,特別是在需要全力保護一個王子的時候。
牛三収起了他的英雄氣概,率先開了口:“不會,絕對不會!”
徐恭端出嚴整的姿容,“瓦剌是大明的友邦,雙方往來的商旅使臣不絕於途,且在邊境互市,故而大明與瓦剌開戰完全不可想象!”
霓娘動了動身子,“切!開戰有何好處?又死人又費財,還不如彼此互通有無,和平相處。”
只有蔣乙愣在那裡不知如何作答。
在平臺上緩緩踱步的儒生突然停下身來,一臉淡漠地看向朱祁銘,“他們的回答作數麼?”
巨漢手上的弓箭瞬間對準了朱祁銘,疾掃而至的目光比箭矢還要銳利!
徐恭、牛三、蔣乙、霓娘紛紛衝朱祁銘連連點頭,顯然是在示意他迅速作出否定的回答。
朱祁銘閉上眼睛。
威猛的巨漢已然拉滿弓,箭頭正對着朱祁銘的前胸,隱隱透着森然殺氣,只怕電光火石之間,箭矢就會離弦,攜風帶雷呼嘯而來!
“殿下還在猶豫什麼!”牛三焦急地道。
朱祁銘張目,順着光柱望去,一隻飛蟲盤旋而上,越過洞頂,迎接它的是一片如洗的碧空。
“此問有瑕疵。用尋常的眼光看,瓦剌越境劫掠,等同於已向大明開戰,只不過瓦剌以韃靼餘部的身份加以掩飾,而大明閉着眼睛選擇無視,雙方都不說破,如此而已!用非常的眼光看,你所說的‘一戰’,是指大明與瓦剌的生死大戰,本座以爲,那一天必將到來!”
儒生目光一滯,伸出的右手連同他的身姿瞬間定格。
徐恭等四人都是一臉的苦相,茫然望向洞頂,等待“刀俎”作出最終的無情裁決。
蔣乙用高大的身軀擋住朱祁銘。
忽見洞頂人影一晃,儒生與六名韃賊悉數退去,光柱頓時恢復了完整的形狀,一朵野花穿過光柱,緩緩飄落下來。
“答對啦?”
牛三的驚疑聲恍如夢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