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英、興安及御前內官悉數退去,鬱悶不已的景泰帝仰天喟嘆:“朕在收拾爛攤子,別人卻在暗中拆臺!這也怪朕,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言畢回到御臺上頹然落座。
面對木然的景泰帝,朱祁銘躬身施禮,而後緩緩退出武英殿。
今朝霜重紫禁城。辰時已過,林表依然是晶瑩一片,甬道上朔風勁吹,寒意徹骨,置身其間,讓人頓生季節交替,寒冬已然降臨的錯覺。
“越王殿下。”
興安小跑而來,身後跟着數十名錦衣衛。自入京以來,那些校尉總是跟在朱祁銘身邊,儼然成了他的貼身侍衛。
“殿下,朝中有人鼓譟,說殿下私自收留那些勳戚子弟,爲規制所不容。皇上說:‘那些勳戚子弟一向頑劣,無人能制,而今越王恰好管得了他們,京城百姓求之不得,這有什麼好非議的!’”興安目含憂色,“皇上如此信任殿下,殿下能否幫幫皇上?”
朱祁銘舉目遠望,陽光映照着巍峨的殿宇,錯落有致的佈局、明暗交錯的輪廓凸顯着天家氣派,箇中意境雖略顯壓抑,卻也不乏生機。
“如何幫?”
興安扭扭脖子,一副胸有成算的樣子,“殿下善戰,不妨統率大軍開赴北境,一舉擊潰韃賊!”
你就不會算算政治賬麼?真是目光短淺!朱祁銘暗自嘀咕一聲,不經意地放緩了腳步,“公公想法極好,可任由一個親王統領大軍遠征,此事必引起朝中物議沸騰,若執意如此,只怕本王的人馬尚未離開京城,朝中的天子已被羣臣逼得下不來臺了。而今帝位不穩,任何的輕舉妄動都有可能毀掉一盤好局!”
跨出甬道,前方豁然開朗,午門已近在眼前。“公公是否想過,上皇遲早都是要回國的?眼下擊敗韃賊事小,讓大明重生事大!即便本王得以統軍北征,僥倖擊敗了韃賊又能如何?這場勝利可算作是皇上的,也可算作是上皇的,抑或與二者都不相干,如此一來,屆時皇上拿什麼穩固他的帝位?記住,皇上能夠證明他自己的,唯有一場令人信服的勝利,一場屬於他個人的勝利!有了這場勝利,天下
再也無人能夠撼動他的帝位,他便有機會施展其抱負,重塑一個嶄新的大明!”
興安撓頭,一副似有所悟的樣子,旋即眉頭一皺,“可皇上的日子過得太難了!”
朱祁銘快步走出午門,站在空闊的廣場上,回望午門一眼,見一幫禁衛正姿容嚴整地拘着禮。
他衝禁衛揮揮手,目光落在緊隨而來的興安的臉上。“莫非公公還想十八相送不成?”
“嘿嘿嘿······”興安一個勁地撓頭,“灑家還想聽聽殿下的高見。”
隨行的錦衣衛校尉避到稍遠處,各自凝神戒備。
“所有非凡的忍耐都是萬分值得的,眼下皇上能做的便是忍耐!試想,瓦剌人護送上皇回國正位,這對我大明而言,無異於奇恥大辱!屆時主宰天下的,究竟是天子,還是背後的虜酋?”
興安猛然扭頭望向朱祁銘,見他非凡的姿容沐浴在金輝中,只有明亮的眼波透過陽光投下的光圈,傳遞出一分不容置疑的堅毅。
“公公何必只盯着前朝與後宮不放?走出紫禁城,自會看清人心何在!天下皇室宗親大多領兵前來京城衛國,在他們的心目中,朱家人誰做皇帝事小,而會否將大明江山拱手送給瓦剌事大,故而誰也不願看見瓦剌大軍踏入京城半步;勳戚子弟、無數陣亡將士的家屬與韃賊有不共戴天之仇;還有滿城百姓,誰願意看見瓦剌鐵騎在京城內外往來自如?這便是人心!當今皇上集萬千期待於一身,他若能給世人一個交代,何愁不能‘天下歸心’!”
撇下摸不着頭腦的興安,朱祁銘在錦衣衛的護送下,離開午門,回到秋浦軒前換乘馬車,直奔婉汀居而去。
······
“參見越王殿下。”
在一羣丫鬟禮畢退去後,就見門簾一掀,一張俏臉、兩點星光映入眼簾,就在這一刻,整個正廳似乎突然之間燃起了滿室燈火。
望着那副夢中都已熟識的姿容,朱祁銘察覺到了她神色中的那分急迫,不知爲何,腦海裡竟浮起遊子與思婦的聯想來。或許,急迫背後隱含的思念就像撩人的月色那
樣,“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歷經許久的情思凝結,這纔有了此刻的明眸流盼,目光如流照遊子的月華。
“妹妹!”這聲呼喚帶着顫音,如夢囈一般。
呂夕瑤嫣然一笑,款款走出內室,習慣性地微微側過頭去,兩腮泛起淡淡的紅雲。
多少年了,復見如同初見,那抹羞色從未淡去。在他看來,羞色應該是人世間最美好的顏色!
記得當年剛從鎮邊城回到京中的那一陣子,他與常德公主偶爾鬥嘴,常德公主曾恥笑他“從來都不知道害臊,肯定長着一張厚臉皮”,聞言後他大感不服,有次趕在皇祖母訓得他萬分難堪的時候,跑回東閣偷偷照了照鏡子,結果遺憾地發現,鏡中人真的長着一張死臉!沮喪之下,他差點用繡花針刺破自己的臉皮,就想看看能否擠出幾滴血珠來。
“國難當頭,想必郕王·······不,是皇上,想必皇上總讓你跟在他身邊,可皇上當初隱藏得那麼深,你得當心,別在吃二次虧。”
朱祁銘驀然神醒,念及“國難當頭”四字,腦中的溫情脈脈頓時淡了下來。
“我不看他隱藏了什麼,只看他想做什麼。一切都是順天應明,別人無權苛求於他。哦,妹妹,咱們別談這些無趣的事。”
呂夕瑤再次抿嘴一笑,臉上的紅雲似在消散,“我父親託人捎來家書,說一家人在江南過得極好。”
想自己與呂先生、師孃,還有那個可愛的子茵妹妹闊別許久,是該抽空寫封書函,聊表尊師之意,聊敘故人之誼了!
“雲娘她們能用飛鴿傳書,以後的往來信函大可不必託人捎送。”
“嗯。”呂夕瑤輕輕點頭,“眼下的情勢紛紜繁複,往後或有許多變數,還是讓梅妹妹她們早日遠赴江南,離開京城這個是非之地吧。看樣子,龐伯伯似有留我之意,而對梅妹妹她們何去何從,倒不在意。”
別叫龐伯伯!朱祁銘的大好心情瞬間盡失,他恍然入座,就想叮囑呂夕瑤幾句,念及她生着一顆玲瓏心,便生生嚥下正待出口的言語,衝她點點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