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不想去武英殿那邊走走麼?”
在鹹熙宮用罷午膳,朱祁銘起意赴午門內外溜達溜達,看能否遇見依然在時常“鬧事”的青壯官員。皇太后命金英陪他前往,不料方到午門前,金英就有些不自在地打起了退堂鼓,婉勸朱祁銘移步它處。
綿雨初歇,入眼處盡是冷寂肅殺的景象,但見護城河上霧氣瀰漫,遠處殿宇的輪廓若隱若現。
不待朱祁銘迴應,就見一名身材健碩的武將邁着沉沉的步子,威風凜凜地進了午門。此人長着四方臉,身軀高大,長鬚過膝,這樣的體貌特徵,即便放在萬人叢中也顯得十分醒目。
“殿下,那人就是石亨。”金英小聲道。
石亨?
石亨是繼楊洪之後,又一名在實戰中成長起來的武將。正統元年,石亨在黃牛坡首戰瓦剌軍建功,奪回許多馬匹,遷任都指揮僉事;正統三年在黃河邊追擊三百餘瓦剌軍,斬獲甚多,擢升爲都指揮同知,後充任左參將。
與年邁的楊洪不同,石亨正值盛年,依然可以披掛上陣,親手殺敵。
直到石亨的背影消失在林蔭處,金英才回過頭來,“殿下,石亨被封爲武清伯。哦,一同受封的還有楊洪,楊洪受封爲昌平伯。”
在大明與瓦剌的首次大會戰中,楊洪與石亨一個閉城不出,一個乾脆當了逃兵,其表現令世人大跌眼鏡。儘管如此,郕王不僅未治二人的罪,而且還重用他們,這反映出了大明的無奈:高度缺乏富有實戰經驗的將領!連楊洪、石亨這樣臨戰表現欠佳的指揮官,都遠遠勝過那些從未上過戰場的太平官,朝廷的選擇餘地甚小!
“二十餘年的文恬武嬉貽害不淺,如今臨戰不犯懵的將領已是屈指可數。與別人相比,楊洪、石亨雖有前過,但二人仍是堪用之材。”朱祁銘嘆息一聲,舉步朝午門走去。
金英快步跟了過來,“殿下要去何處?”
“文淵閣。”
金英長出了一口氣,“誒, 殿下,郕王今日下令升胡濙爲太子太傅、王直爲太子太保。”
六部尚書的品秩是正二品,而太子太師、太子太傅、太子太保三職則與少師、少傅、少保“三孤”一樣,是從一品品秩,這就意味着胡濙、王直二
人都升了一級,仍兼任禮部、吏部尚書。
朱祁銘凝眸,“如此說來,六部尚書中,于謙、陳循、高谷三人是郕王新擢升的,而胡濙、王直的品秩也得以晉升,只有金濂一人未受大恩。”
金英目中閃過一絲深意,“金濂不是遠在福建麼?”
也是,朝中的力量對比發生了驚人的轉換 ,郕王坐擁一盤好局,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從這層意義上講,那麼多的勳戚、武將、內外官殉職,此事看似可悲,實則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好處,那便是朝廷可以乘機大幅換血,若換作平時,只怕僅僅啓用一個于謙就要大費周章!
想到這裡,朱祁銘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活動餘地並非像郕王許諾的那樣可以“無禁”。
在朝政格局即將發生劇變的當口,一個親王置身其間,豈能無所禁忌!
朱祁銘駐足,“罷了,金公公,咱們回秋浦軒吧。”
金英隨行至秋浦軒門前,見門口停着一輛華麗的馬車,愣了片刻,隨即辭去。朱祁銘獨自入內,一名丫鬟迎上前來。
“殿下,常德長公主來了,正在書房等候殿下。”
朱祁銘快步走向裡間,方到書房門口,就見常德公主迎出書房,望了他一眼,又一語不發地轉身進了書房。
他三步並作兩步跟了進去,望着座上一臉憂鬱的常德公主,“你想去鹹熙宮請安?”
常德公主搖搖頭,“不想去鹹熙宮,心裡煩!”
“既然不願捲入朝中紛爭,又何必心煩?”朱祁銘在常德公主對面入座,“放心吧,天塌不下來。過些日子,皇上自會回到京中。”
常德公主目光一亮,倏然黯淡下去,撇嘴嘆道:“等回到京中,‘皇上’二字恐怕要倒過來叫了。”
上皇?也對,新皇即將登極,今日的皇上來日可不就成了太上皇麼?不過,新舊皇帝之間輩分關係有些奇特,在世人的筆下與嘴上,還是要極力免提那個“太”字的,只稱“上皇”即可。
“你有兩個皇弟,一個是皇上,一個是上皇,多好!”
常德公主眉頭一擰,一隻手猛然伸向朱祁銘的耳朵,只是,那隻手半途頓住了,片刻後緩緩垂落下來。
“誰知何人即皇帝位
!”
兩名丫鬟躬身入內,端來數種糕點,更換了常德公主座前的茶盞,並熟練地爲朱祁銘奉上茶。
待丫鬟離去後,朱祁銘適時移開了話題:“我已命人連本帶利將那些銀子送到你府上,嘿嘿,你如今守着大把的銀子,只怕數銀兩數得手發軟。”
“哎喲,別提了!”常德公子懊惱地側過頭去,“我憑空多出了三百萬兩銀子,都堆成了山,怎麼花呀?煩都煩死了!”
喲呵,這世上竟有銀子一多就發愁的奇葩!朱祁銘不禁爲之側目,“要不,你給順德公主分一半?”
“憑什麼!”常德公主眨眨眼睛,一臉的憂色終於散盡,“誒,朝廷府庫空虛,我將這些銀兩捐出來,以度時艱。”
“快快打住!”朱祁銘直襬手,“你捐出如此多的銀兩,那幫言官可不是吃素的,一番彈劾下來,你多半會把咱們都給出賣。”
常德公主扭扭脖子,“絕無可能!”
“砰”的一聲,朱祁銘一巴掌拍在案上,厲聲道:“一個公主歲祿不過兩千石,即便二十餘年不吃不喝,也絕不會積下三百萬兩的銀子!這些銀子不是榨取的民脂民膏,便是要挾商賈、從中敲詐的鉅額財富。臣等身爲監察御史,豈能坐視不理!”
常德公主氣得渾身發抖,“胡說!你們這些言官就愛撲風捉影,本宮的銀子來路極正,那是本宮與越王聯手從商賺的!你們······”
常德公主說着說着就頓住了,不無沮喪地一頭靠在椅背上。
朱祁銘笑笑,“咱們不偷不搶,不貪不詐,銀子來路是正,但朱家後人從商,與民爭利,這違背了祖訓。不過話說回來,這些銀兩大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眼下到處都是災荒,而朝廷府庫空虛,想必數年之內緩不過勁來,難以全力賑災。每逢災荒,你可暗中派人接濟災民,只求行善,不圖留名,如此一來,豈會爲銀子多了而犯愁!”
常德公主直點頭,“嗯,不錯!誒,你不妨再多帶些兵馬,缺銀子只管向我開口!”
多帶些兵馬?可能麼?再說,你我不知還能見上幾面,且行且珍惜吧!
朱祁銘黯然神傷,卻只能收起滿腹心事,端出一張若無其事的笑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