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難與非凡的際遇是人生最好的老師,經歷過昨晚的生死大劫和方纔的驚魂一瞬之後,朱祁銘心理上的稚氣脫去了一分,而焦躁不安的情緒也在此刻漸漸散去。
擡眼四顧,已不見紅蓼的蹤影,太皇太后正從內室緩緩走來。
“你來得正好。”太皇太后從容入座,臉上的氣色比談論順德公主婚事時好了許多。“這個月不必再派人去越王府考察你的學業,皇祖母當面考你。”
若是回到方纔一頭闖進正殿的那一刻,朱祁銘一定會搶在皇祖母考問前率先發問,急忙道出心中對刺客一案的滿腹疑惑。眼下他多了分淡定,有耐心靜候皇祖母的下文。
“呂希是個嚴謹之人,學識淵博,但過於循規蹈矩,難有治國良謀啊!”太皇太后凝神而思,語意卻在題外。
“呂先生的解文釋義十分精妙,祁銘受益匪淺。至於學以致用嘛,那是祁銘自己的事,別人教不來。”
太皇太后雙眼微微一亮,“學以致用?都說觀今宜鑑古,你是否從史書上讀懂了今日的瓦剌?”
自武師樑崗登門那日起,來自北方的故事便開始陸陸續續傳入他耳中,他還對照史籍用心琢磨過千古胡虜之患,故而心中底氣十足。
“當年宋與金合攻遼,送走了遼這個惡鄰,卻迎來了金這個更兇狠的敵人,以致二帝被擄,倉皇南渡。而今我大明若坐視瓦剌吞併韃靼,日後瓦剌必成大明的心腹巨患,不下於當年金之患!三足鼎立之時,扶弱抑強,方爲制衡取勝正道!”朱祁銘從容而對,臉上的神色與成人無異。
太皇太后一震,目露興奮之色。“小小年紀,有此見識着實不易!”
一年來,太皇太后十餘次派人赴越王府考察朱祁銘的學業,朱祁銘左盼右盼,遲遲盼不來皇祖母的點贊,今日忽聞皇祖母誇獎,本該喜形於色纔是,可是,他此時心事太重,故而臉上並無一絲喜色。
太皇太后只顧凝思,不曾留意他的表情。“後世的亂象大多可從古人那裡找到可資借鑑的先例,可悲的是,後人總是善忘,自作聰明,心存僥倖,以爲現今之事與往古會有不同,所以,重蹈覆轍的事比比皆是!就像杜牧所說的那樣,‘後人哀之而不鑑之,亦使後人而
復哀後人也’。”
擡眼望見朱祁銘茫然的表情,忽然臉色微沉,話鋒一轉:“你聽說過神叢的故事嗎?”
朱祁銘飛快地過濾着大腦中的海量信息,他沒看《戰國策》,但聽青松道長講過應侯範睢的故事。“我大明法度嚴明,無人可借天子的威勢。而今天子尚未親政,但有皇祖母翼護,國之神器斷然不會假手於人!”
太皇太后輕輕搖了搖頭,眉頭微皺,“範睢有誤,神叢之神不是指天子的威勢,而是指國之長策!國有大事,若人心散亂,朝中缺乏能讓衆人服膺的主見,社稷必危!如今皇祖母還可勉爲其難,撐些時日,可是,十年、二十年之後呢?”
十年二十年之後天子不是成年了嗎,皇祖母何必多此一問?朱祁銘猶猶豫豫不能作答。
“你此刻是否滿腦子都是對遇刺一案的疑問?”太皇太后嚴厲地掃了朱祁銘一眼,沉聲道。
朱祁銘心頭一驚,脫口道:“孫兒不解,刺客昨晚爲何直奔紫禁城而來?”
太皇太后聞言再次一震,但此番震驚與前番明顯不同,只見她的面色刷地寒了下來,厲聲道:“對皇室宗親,天子可生疑,皇祖母可生疑,但旁人決不可妄加猜疑!即便是皇祖母,若無鐵證,也不能胡亂猜疑皇室宗親裡有人作惡,否則,一人生疑,旁人必能揣度出數分,那會地動山搖的!”
朱祁銘頭皮一緊,連忙跪伏於地,“孫兒明白,孫兒只是疑心紫禁城裡有刺客的同夥。”
太皇太后聞言默然,彷彿此刻的神思正在迷霧中穿行。“起來吧。紫禁城裡的事,終須皇帝做主,對禁衛、內侍、宮女,明察暗訪都做過了,還能怎樣?”
還能怎樣?假如昨晚刺客出現的地方是在天子身側,那麼,紫禁城恐怕早被翻了個底朝天,甚至會有無數人頭落地!自己雖不願殃及無辜,但死裡逃生一回,被內外臣借題發揮之後,總該給個正經的答覆吧?
查出真相,有那麼難嗎!
“孫兒還是不解,刺客爲何直奔紫禁城而來?”朱祁銘臉上掛着從未有過的固執,想想在這心機重重的紫禁城內,自己也只能在皇祖母這裡使使性子,心中便覺得更加難受。
太皇太后臉上如染寒霜,
眼中的寒芒愈來愈熾,雷霆之怒一觸即發。
突然,順德公主、常德公主雙雙自側門邊現出身來,花容失色地跪伏於地,“請皇祖母息怒,求皇祖母爲祁銘做主!”
太皇太后起身叱道:“你們這些孩子......”話說了一半,懊惱地轉過身去。
朱祁銘偷偷瞟一眼皇祖母的背影,見她氣得不行,心中不忍,低泣道:“孫兒不懂事,請皇祖母息怒,保重身子。”
太皇太后轉過身來時,眼中浮着淚光。“皇祖母與別人一樣,也在拿你的遭遇做文章,你以爲皇祖母心裡就好受!這場風波過後,前朝、後宮都會消停數年,別小看這數年,它足夠天子成年,也足夠你成才!罷了,這番話本不該說給你們這些孩子聽,唉......”悽然的神色令她的容顏更顯蒼老。
“孫兒絕不敢怨皇祖母!”朱祁銘這才意識到昨晚皇祖母“定風波”的豪言寓意深遠,自己一時莽撞,竟讓身心俱疲的皇祖母又受了一番心靈的煎熬,頓覺自己雖有些小聰明,但終是少不更事。
可是,心中對遇刺一事的疑雲如此濃厚,以至於揮之不去,這讓他一時之間左右爲難。
常德公主猶豫半晌,囁嚅道:“皇祖母不必生氣,祁銘怎會怨皇祖母?只是真相未明,隱患未除,莫說祁銘,就是彤兒也是深感不安呀。”
“是啊,蘅兒也有些擔心。”順德公主附和道。
太皇太后面色稍霽,“而今無跡可循,如此一來,在紫禁城內外查案談何容易?牽一髮而動全身啊!皇祖母自有分寸,不用你們多嘴。”突然目光一滯,似陷入了反反覆覆的搖擺糾結之中。良久後扭頭朝門外叫道:“馮鐸!”
馮鐸應聲入內。
“祁銘是習武之人,不可留在這裡誤了練功,你去密見徐恭,晚膳後着錦衣衛護送祁銘回越王府。”
待馮鐸走後,太皇太后望着朱祁銘,神色更顯落寞。“還是回到越王府讓人省心,回去後,老老實實呆在府中,不必摻乎外面的事!”
帶着滿腹的遺憾,夾雜着幾分愧疚,朱祁銘點了點頭。
也好,留在這裡等不來真相,只會徒增傷感,既然如此,不如早早歸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