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一隅,頂上的自然天光透過結實的木柵欄,投射在喜寧蒼白的臉上。他戴着鐐銬,盤膝而坐,脖頸處的數道疤痕表明他曾受過重刑,只是時過數月之後,傷口已然痊癒。
這裡的其他囚犯被移往它處,裡裡外外打掃得乾乾淨淨,甚至空氣中還漂盪着薰香的氣味,掩住了以往經久不散的穢氣。
獄卒與錦衣衛被悉數支走,入口處有十餘名身材粗壯的近衛把守。皇上遠遠凝視喜寧良久,而後緩步朝那邊走去。
細碎的腳步聲驚動了喜寧。喜寧扭頭一掃,猛然一怔,愣了許久才緩過神來,伏地連連頓首,“陛下!您何必屈九五之尊來此污穢不吉之地?小奴三生有幸,此時還能親眼見到陛下,小奴死而無憾矣!嗚嗚嗚······”
聽見喜寧的抽泣聲,皇上駐足,鼻翼微微翕動了一下,“看來你在這裡好吃好睡,也未受多少苦。”
喜寧再次頓首,“多虧陛下派錦衣衛前來看守,小奴感激涕零,否則,小奴非被刑部那幫人逼死不可!”
“逼死?”皇上逼視喜寧,目中有股透骨的冷意,“事已至此,你還想叫屈麼?”
“罪奴不敢。”喜寧伏在地上,弓起的身形顯得無比謙卑,“陛下也知道,先帝殯天前曾留有密旨,命京外藩王制衡京中親王,小奴對先帝忠心不二,只是扮了個跑腿、傳信的角色而已,望陛下明鑑!”
皇上一震,急忙轉身,揮手示意近衛退出大門。
許多事是不能任其翻將出來的,否則,必將引起朝中震動!先帝的密旨唯有太皇太后、“三楊”和胡濙知曉,連王振都只是略有耳聞,故而王振昨夜才說了一番耐人尋味的話,既言之不詳,又將提醒皇上防備朱祁銘秘見喜寧的意思表露了出來,這體現出了天子近臣的必備本領:根據不可盡知的隱秘消息,揣摩出天子的真實意圖!而當消息公開之後,對天子的心思只須合理推斷便能瞭然於胸,無需煞費苦心地揣摩聖意。
喜寧選在這個時候毫不忌諱地提及十多年前的那道密旨,這讓皇上頗爲惱怒,“朕也是時隔多年才得知此事。”他突然覺得此言像在申辯一般,暗道:九五至尊,何須撇清自己?荒唐!
一念及此,皇上心中更惱,不禁暗自咬咬牙,“當年一族人被殺,你卻孤身遠道來京,不爲泄憤,又是爲何!”
“小奴一片赤誠之心,天地可鑑!那時遼東大軍追剿兀良哈賊人,錯殺無辜完全源於一場誤會,小奴又能怨得了誰?小奴爲了謀生,故而來京。陛下不妨想想,小奴近侍陛下多年,何曾起過半分的歹念?小奴在陛下身邊近侍了十八年,那是多少個日日夜夜呀?陛下!”
皇上閉上眼睛,在腦海中仔細搜索着十八年的往事,看裡面是否出現過喜寧可疑的身影,答案是:沒有!喜寧若想對他這個天子圖謀不軌,似乎有的是機會,但喜寧總是表現得忠心耿耿,並無任何可疑之處。
皇上張目,目中閃過一絲戚色,“休怪朕狠心,你謀害越王,不惜勾結瓦剌人,證據確鑿,此事鬧得文武百官盡知,你不受死,朝中不寧,朕不得不讓你伏誅!”言畢轉身就走,神色中有分決然。
“陛下!”喜寧眼珠一轉,旋即磕頭如搗蒜,“您還記得當年的傳言麼?‘世間豪傑英雄事,江左風流美丈夫’,‘龜蛇所宿,江南王府,吐哺之賢,庶人之命’,若日後果真如此,誰知屆時志得意滿的越王又會怎樣?對許多事應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呀,陛下!”
皇上忿然轉身怒視喜寧,“住嘴,大膽惡奴!死到臨頭,還敢搬弄是非,你是想讓朕此刻便下旨取你的狗頭麼!”
喜寧的額頭都磕破了皮,鮮血直冒,他卻全然不顧,仍把頭磕得咚咚直響,渾然一副豁出去了的架勢,“陛下仁德,而越王膽大妄爲,就怕養虎貽患呀!小奴寧願做個罪奴,即便拼得一死,也要與某些人死纏到底,絕不讓他成爲國之大患!若陛下以律法給小奴定罪,小奴死不無怨,但求速死!”
皇上怒不可遏,猛然舉起手,可是,接下來那隻手卻久久定在空中。皇上終究是沒有發出“來人”的號令來。
皇上轉身而去,步態極緩。他在出口處靜立許久,出門時臉上已無怒意,只剩些許的茫然之色。
喜寧賭贏了!
刑部尚書金濂快步迎來,等待皇上下達讓喜寧伏誅的旨意,心中有分期待,最好是皇上準審訊官用刑,看能否從喜寧嘴裡掏出一些有用的信息出來。暗中打着算盤,金濂不由自主地瞟了一旁的王振一眼。
王振只須看一眼皇上的臉色,就知道喜寧又能苟活一些時日了!喜寧想要脫罪,希望渺茫,不過,若有人想讓喜寧儘快伏誅,也非易事,除非皇上面臨極大的輿論壓力。而眼下無人給天子施壓,越王不便多說什麼;九卿各有各的算盤,巴不得在喜寧身上挖出一座金礦來,絕不會輕易讓喜寧伏誅,白白浪費掉可以借題發揮的大好素材;而他這個內相也不敢貿易進言,勸天子速殺喜寧,實屬不智之舉!
反正王振也耗得起,他捏着別人一大堆把柄,不怕他們會翻天。王振斜睨金濂一眼,還不忘往神色裡添加一份鄙夷的意味。
金濂直恨得牙癢癢,面上卻不敢流露什麼!他不久前吃過王振的大虧,一心想通過喜寧將自己遭受的不堪加倍奉還給王振,眼看皇上並無殺喜寧之意,機會還在,這本是值得高心的事,但一瞧見王振那副目空一切的樣子,他的心頭就直滴血。
老天不開眼啦!十年寒窗苦讀、數十年宦海浮沉又有何用?還不如人家一刀子下去來得便捷!
皇上擺擺手,撇下金濂,舉步朝遠處的郕王那邊走去。王振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而郕王則屁顛屁顛地小跑過來。
“陛下。”
皇上打量郕王幾眼,“郕王,你曾說過,朕或許不知越王心意如何,若草草殺了喜寧,越王未必領情。此言何意?”
郕王茫然翻了會白眼,而後一個勁地撓頭,“呃······臣說過這樣的話麼?臣爲何不記得了?”
“你總是這個樣子,方說過的話轉眼便忘得乾乾淨淨,何時才能長點心眼?哼,胡鬧!”皇上嘴上訓斥得甚是嚴厲,面上卻是風輕雲淡。
郕王嘿嘿直笑,一副欣然而受的樣子。
皇上突然想起了兵部侍郎出缺一事,朝中重臣廷推時罕見地列
上了素來不受君臣待見的于謙的名字,且把于謙排在第一位,列爲第一人選,而王振也在轉彎抹角地替于謙說好話,瞧這架勢,讓于謙復職、回京出任兵部右侍郎儼然成了勢在必行的最終抉擇,這讓皇上有些犯疑。
昨日皇太后的一番話還是在他腦中留下了些許的印記,今日與郕王相處時,他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不再像往日那麼自在了。他似乎聽某個錦衣衛官員說起過,郕王與于謙暗中有些往來,當時未在意,而今一想,莫非九卿舉薦于謙與郕王有關?這怎麼可能!
“郕王,于謙已奉旨入京,不久後將復任兵部右侍郎一職。朕聽說你曾爲于謙說過好話,此事當真?”
郕王再次撓頭,“哦,此事臣倒還記得。數年前于謙違制入京,被人彈劾入獄,臣聽說于謙廉潔儉樸,一向愛民,故而所經之處,老百姓對他的評價極高。當時臣就想啊,于謙怎麼會入獄呢?莫非這是訛傳?臣差人外出打探此事,可那些九卿根本就不搭理臣派去的人,後來聽說于謙出獄,臣便不再過問此事了。嘻嘻嘻,臣哪說得上什麼好話呀,陛下!”
皇上靜靜注視郕王,“嗯,說的也是!你閒着也是閒着,不妨隨朕去見見於謙。”
·······
雍肅殿內,于謙陛見之後,皇上並未準其告退。皇上蹙眉,似在思慮着什麼,郕王立在於謙身側稍稍靠前的地方,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于謙,你對朝中的隱忍之策頗有非議,今日不妨仔細說給朕聽聽。”皇上顧盼一番,突然道。
于謙躬身,堂堂儀表配上典雅的禮儀,把個一代名士的非凡氣韻揮灑到了極致。“啓稟陛下,臣並非在非議隱忍之策本身,臣以爲,面對瓦剌的步步緊逼,大明的隱忍必定無效,瓦剌人早有深圖我大明之心,他們不是傻子,絕不會坐視大明緩過勁來,而會選在大明最虛弱的時候乘隙而入。何況明君聖主選擇隱忍時,無不銳意革除時弊,修內政以舉外事,對外敵只是暫取守勢而已,從不以財力相輸,弱己而資敵!”
于謙一開口卻是直言不諱,失了往日裡含蓄、內斂的儒士風範。
這個于謙,剛剛奉旨回京,竟不知道討好討好皇上!郕王不禁暗中嘀咕起來。
皇上目中一寒,“何爲明君聖主?”
于謙沉吟良久,擡眼正視皇上,“明君聖主有捨我其誰的擔當,把麻煩留給自己,把安逸留給子孫後代。”
皇上上身前傾,“你是說朕在貽患於後世?”
于謙跪地,“臣子豈敢妄議君父!前事不忘後事之師,臣只記得宋之君臣一忍再忍,不爭失地,不復故土,不過是在苟安而已!”
這個于謙還真敢說話!郕王心中一動,覺得朝中是該有人出面講講實話了,總是粉飾太平,當然會貽禍後世!只是于謙的直言必惹得天子不快,自己得趕緊想個法子圓場,否則皇上肯定下不來臺!
郕王擡起頭,忽然發覺皇上正緊緊盯着自己,郕王腦中頓時閃過一道疑惑,立馬換了一副忿然的面孔,“陛下,此人大膽,出言無狀,該受廷杖!”
皇上卻是臉色一緩,淡然搖搖頭,“于謙,你下去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