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夕謠終於來到了越府,就在三月初一個陽光明媚的早上。
朱祁銘趕往穿堂那邊親自迎候他入府,“嘿嘿,妹妹,快進內院。”
一旁的嬤嬤、丫鬟初次聽見他管一個美貌少女叫妹妹,且他身上的那股子殷勤勁顯得十分的扎眼,便紛紛掩嘴竊笑。
呂夕謠臉色微紅,含嗔掃了他一眼。
碰見呂夕謠含嗔的目光,朱祁銘並不覺得尷尬,想當初她在別院內所遭受的欺凌肯定讓她留下了無比痛苦的記憶,閨中女子的清譽比性命還要寶貴,故而她此刻的矜持十分正常。
“你們全都退下。”朱祁銘吩咐嬤嬤、丫鬟一聲,他也不忌諱什麼,移步靠近了呂夕謠,二人並肩而行,衣袖偶爾碰到一起,“妹妹,咱們去書房,我都等你許多天了。”
衆人又想發笑,但看見這對少男少女兩相映襯,竟如天造地設的一雙,大家直看得眼睛發直,哪還顧得了笑?
朱祁銘的興奮勁尚未捂熱,就被呂夕謠臉上的那分嚴肅驅走。想呂夕謠當初在別院受了那麼大的刺激,絕無輕易找上門來的道理,看看她的神態,根據以往的經驗判斷,呂夕謠此來,肯定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莫非她奉了楊閣老所託前來傳遞消息?嗯,不錯,她就是楊閣老的信使!
甬道邊百花競豔,暖風徐來,空氣中似有甜蜜的味道。可是,望望身邊正在漸漸遠離自己的一襲淺色襦裙,腦中的那分遐思就悄然溜走。
“楊閣老託我前來傳話,有十多名尚書、侍郎一級的官員,包括巡撫山西、河南的於大人在內,上奏指劾喜寧貪墨、強佔民宅,只可惜奏本被皇上留中不發。”
留中不發?呂夕謠淡淡的語氣帶出了一個驚人的消息!
留中不發是指天子將臣工的奏本留置於禁中,不交付廷議,也不給出批語,如石沉大海一般擱置起來。這是天子冷待臣下諫言或保護寵臣的一種並不常用的強制手段。
“他們爲何貿然行事?”朱祁銘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逼皇上提前表明態度,還會驚動其他有心人,這不是添亂麼?再說,那些重臣顯然在皇上那裡碰了釘子,惹惱了皇上,他們將如何善後?”
“楊閣老說此舉可讓喜寧陷入被動,便於你乘機指劾喜寧。”呂夕謠轉身進了浣秋榭,在扶欄邊駐足,“據說,皇上命人草擬詔敕,欲切責上奏的官員,內閣並未出具正式的詔敕,而是將草擬的詔敕封還!”
封還?封還就是內閣或六科給事中對皇上命人草擬的詔敕,若認爲不妥,便以信緘密封退回。這是一種相當強硬的對抗手段。
朱祁銘愈發感到擔憂,進了浣秋榭,連連搖頭,“內閣此舉恐怕是火上澆油!”
“我父親也認爲他們此舉有打草驚蛇之嫌。哦,對了,許多青壯官員已趕往午門外,正在伏闕請命。”
伏闕?完了完了!事越鬧越大,這必然引
起了喜寧的警覺,再想冷不丁給他一記猛擊,已然不可能了。
伏闕是指百官遭皇上拒見時,集體赴午門,面向宮門跪伏,默默表達自己的訴求,實際上就是不喊口號的請願,屬於臣下與君上的激烈對抗行爲,弄不好,那些官員會受廷杖之苦!
有明一代,百官伏闕的事件屢屢發生,絕大多數是因內、外官權爭或皇帝小節上不檢點引發的,而廷杖與伏闕事件往往相伴而生,皇帝、百官都不想退讓,於是便以百官屁股上挨板子的羞辱方式收場。在這裡,皇帝的專制行爲固然值得詬病,但士大夫的迂腐和偏執也令人咋舌!每當社稷處於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士大夫似乎忘記了他們的使命,並沒有通過伏闕來表達他們的真知灼見,相反,他們總把權爭不利的原因歸之於皇帝,並對天子的枝節問題糾纏不休,因此,所有的伏闕、廷杖都不可避免地帶着文恬武嬉的嫌疑,顯得可悲而又可笑。
朱祁銘有些後悔,悔不該就暗查喜寧罪狀的事透露口風給楊溥,以至於留中不發、封還、伏闕、廷杖這四種極端的政治戲碼悉數登場,搞不好,會導致朝局動盪。
“楊閣老也不想想,他們給皇上施加如此大的壓力,皇上會怎麼做?皇上肯定會更加依賴內官張勢!這是幫倒忙!”
呂夕謠專注地望了朱祁銘一眼,放棄了那分刻意的疏遠,神色顯得有些緊張,“你若不暗查喜寧的罪狀,楊閣老肯定不敢鼓動同僚妄動,你一動,他們當然樂意湊熱鬧!你想想,喜寧只是第二號內官,朝中大員如此大做文章,顯然是想把火燒到王振身上。”
不錯!朱祁銘很是欣賞呂夕謠的一顆玲瓏心,可是,他卻無暇讚賞呂夕謠一句。“百官太心急了!我若能讓喜寧入罪,他們何愁不能依法炮製,設計拿下王振?就像砍樹那樣,先去其枝蔓,再斷其主幹。唉,本可乘其不備讓喜寧伏法,經百官一攪和,如今想要如願,只怕是萬分的不易!”
“殿下!”
黃安小跑過來,喘着粗氣稟道:“御前內侍前來傳旨,皇上召殿下入雍肅殿。”
莫非徐恭已經入宮,正在奏事?朱祁銘心一沉,腦中頓時閃過一道不好的預感。想如今事情鬧開了,他這個親王不便再做什麼,一切的謎團都有待徐恭去一一解開。
······
午門外黑壓壓跪着兩百餘人,年齡最大的約四十出頭,年紀最輕的還不及弱冠之年,不消說,他們都是最近的兩科進士,官職不高,掌握的信息相當有限,但這並不妨礙他們恣意揮灑書生意氣。
數百名錦衣衛守在午門內外,警惕地盯着眼前這批品秩低微的文官,幾個百戶模樣的錦衣衛繞着人羣來回走動,動作粗魯,出言不遜。
“你們都跪一個時辰了,再不走,屎尿掉進褲襠裡,那可怨不得別人!”
“真不知天高地厚!伏闕陳情是你們這些品秩低微的人能做
的麼?方纔就要讓你們嚐嚐廷杖的厲害,幸虧楊閣老將羽林右衛徐指揮使請進了雍肅殿,宮中這才放出話來,放過你們一馬,若再不識趣,指不定那邊又會改了主意,叫你們屁股開花!”
那兩百餘名文官也不是那麼好惹的,只可惜他們雖然都長着伶牙俐齒,卻是說理沒人聽,罵人又不是他們的特長,情急之下,一個個張着怒目,就想站起身來與錦衣衛推搡一番,比比誰的膽氣更壯。
就在這時,朱祁銘到了午門外。錦衣衛當着一個親王的面也不敢過分放肆,重新站好隊列,擺出讓人勉強看得過去的姿容,一番收斂下來,總算消去了那些文官胸中的些許怒氣,不至於讓場面失控。
朱祁銘淡然看了兩班人一眼,一語不發,從容步入午門。
“越王殿下。”楊溥從道邊現出身來,拱手施禮,“方纔情勢緊急,午門外那些人差點捱了廷杖,老朽便自作主張,說動徐恭提前指劾喜寧。好在徐恭大事不糊塗,知道朝中一鬧,他便不好再與殿下見面了,以免授人以柄。殿下放心,除了老朽之外,朝中再無第二人知道殿下在暗查喜寧,所有的事都落在了徐恭頭上。”
事已至此,就算您嘴緊又有何用?朱祁銘明白此時說再多的話都是馬後炮,也好,沉默是金,便由着朝臣與徐恭去應對一切,自己正好置身事外!
於是,朱祁銘躬身回禮,隨楊溥趕往雍肅殿。
雍肅殿外戒備森嚴。殿內除徐恭、喜寧二人外,還站着各部尚書,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大理寺卿。皇上端坐於御座上,沉着臉,擡眼間目光甚是凌厲。
“臣越王祁銘叩見皇帝陛下!”
“臣楊溥叩見陛下!”
“平身。”
朱祁銘起身不經意地掃了喜寧一眼,見他面色發白,故作鎮定卻掩飾不掉額頭上滲出的汗珠。
朱祁銘心中一寬,想喜寧素來沉穩,此刻露怯,這意味着他準備不足,故而心裡發虛。
很好,要的就是你準備不足!
“越王,當年你遇刺、被擄,徐恭指劾此事與喜寧有關,因案情涉及到你,故而召你前來,有問則答,不可口出虛言。”皇上舉目望着門外,語氣透着分冷意。
“臣遵旨!”
皇上衝徐恭擺擺手,徐恭立馬出班。
“陛下,正統元年越王還是王子,上元節那天,越王子奉旨入宮,大約酉正時分離宮,隨父直奔東安門燈市,大約戍初時分,就有刺客闖入綵樓行刺越王子。可是,在越王子入宮之前,誰也不知道他會去燈市,而越王子離宮時,只有太皇太后與已故的越靖王知道此事,事涉機密要事,太皇太后和越靖王自然不會向任何人透露半點消息,那麼,刺客何以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得知越王子去了燈市,並準確地找到了那幢綵樓?”
嗡的一聲,殿中重臣開始低聲議論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