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韃賊肯定是在探查自己的死活或下落,可軍中不可一日無主,自己絕不能在此逗留過久!於是,他硬着頭皮來到峽谷盡頭,勒住馬,靜聽片刻,直到確認附近並無騎隊之後,這才重新策馬緩行。
舍了外側的山道,鑽入道邊的林間,如此往北行進雖然多有不便,但一旦聞得韃賊的動靜,卻能及時就地隱藏,可以有效避免被韃賊發現。
歸程唯有一途可往,那就是像儒巾青年所說的那樣,先北行,次西行,再南行,後東行,繞一個大圈子,方能回到營地。
他並無第二種選擇。
好在林間尚有不小的空隙,足以容得下一人一馬緩行。
不時有小股來來往往的韃賊疾馳而過,似在搜尋什麼,這給朱祁銘的行程添加了不小的變數,讓他愈發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天色漸趨昏暗,黑夜即將來臨,想想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寒夜露宿荒野,內心的感受又豈止是恐怖二字就能概括得了的!
前方的山道北端又響起了急驟的蹄聲,朱祁銘下了馬,隱在樹後,目睹十餘騎人馬在自己的眼前疾馳而過,中間一人披着紅色的披風,顯然是個女子。
朝雲近香髻?望着迎風飄舞的一襲紅衣,有那麼一瞬間,朱祁銘走了神,不知爲何,他竟想起了賽罕。
切,韃女!朱祁銘撇撇嘴,牽馬鑽入山林深處,儘量遠離西側的山道,擇個隱秘之處繫了馬,由着它啃食尚未被積雪覆蓋的枯草。他則藉助柏樹樹冠的遮掩,拂去地上的一片積雪,坐在一叢枯草地上,打開布袋,見裡面裝着十餘張烙餅,還有一個竹筒,拿起竹筒一看,嘿,原來是個火摺!
這下好了,有乾糧又有取火工具,還有代步的馬匹,一路上會省去許多麻煩。
只是那些儼然無處不在的韃賊,給他帶來了太多的干擾,想想都令他煩惱不已!
取出一張烙餅,方吃罷一口,就見三隻比狼小、近似於狗的黃褐色動物一路走走停停地來到他身前,其中一隻不停地跳躍,似在演示某種奇怪的舞蹈,另兩隻則坐在地上,渾然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朱祁銘以前見過狼和狗,但從未見過這類非狼非犬的動物,一時間被眼前華麗的跳躍身姿所吸引,竟忘了腹中的飢餓感。
突然覺得手上一動,烙餅竟被那隻假寐的傢伙叼走了,那傢伙拖着顯長的尾巴,不急不緩地奔向遠處,不時回頭張望一眼,裂開的嘴角似透着嘲諷的意味。
豺?
不知哪本書上曾有過詳細的記載。豺喜歡捕食鹿、山羊等動物,身形不大,但若論狡黠與兇殘,豺遠遠勝過狼,而其靈活性又堪與猞猁相比。豺甚至能捕食身軀龐大的牛,其策略就是一隻豺不停地炫舞迷惑牛,另一隻伸出爪子給牛搔癢,乘牛感覺萬分享受的時候,伸出利爪猛然入肛掏腸,一擊便能置牛於死地。
想自己有鎧甲護體,又有短劍用於防身,料三隻豺還奈何不了自己,但自
己夜間一旦沉沉睡去,那匹拴着的馬便危險了!
並非本王嗜殺,只因爾等過於兇殘、狡黠!朱祁銘給自己找了一個頗有說服力的理由,放下布袋,驟然間一躍而起,將九華三幻的身法施展開來,途中就拔出了短劍,撲向距離最近的那隻豺。
豺實在是太靈活了!但見它斜刺裡高高躍起,身子在空中一陣旋轉,堪堪避開短劍的突襲,短劍貼着它的長尾狠狠落下,只切下了一簇黃褐色的毛,而後三隻豺一路嚎叫着,轉眼逃得無影無蹤。
終於安靜了!朱祁銘再次打開布袋,取張烙餅,幾口就將它吃盡,正待取第二張烙餅時,忽聞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低吼從不遠處傳了過來。
熊!
熊瞎子可是相當危險的傢伙,耳聽恐怖的喘息聲和窸窣聲在向這邊逼近,他不敢逞強,飛快地解了馬繮,跨上馬背,策馬穿過疏林,迅速馳入官道。
跑出裡許,山道邊驟然響起一道低沉的喝問聲,應是韃語,朱祁銘不解其意,循聲望去,只見暮色下的雪幕中,隱約現出了數個魁梧的身影,還有幾匹高頭大馬的輪廓。
他催馬疾馳,身後隨即響起急驟的蹄聲。
不知跑了多遠,只覺得許多支小股騎隊從四面八方向這邊馳來,蹄聲、人聲匯聚成了震耳的聲浪,星星點點的火把閃動着詭異的光芒,遠遠望去,像一隻只貪婪的獸眼。
他是一個統帥五千精兵的親王,不到萬不得已,他是斷然不會孤身一人與韃賊拼殺的。此刻避免孤身犯險的唯一選擇就是像多年前逃難時所做的那樣,棄馬!
翻身下馬,隱入一條岔路,他記得《平虜七策》上講過,此路可通往不遠處那條東西向的山道。
雜亂的人影與火光追逐着孤馬的蹄聲呼嘯北去,朱祁銘卻在岔路上徒步狂奔。
天空中無邊的黑暗吞噬了一切,只有地上的積雪散發着微光。踏着微光,迎着撲面的雪花,他停下身來喘氣。
耳邊響起陣陣咔咔聲或大得有點誇張的吹氣聲,四周騰地閃動着無數點火星,片刻後,就見百餘支火把吐出火苗,將周遭的方寸之地映照得亮如白晝。
明亮的火光之下,一頂頂髡首沾滿了飛雪,斑駁斑駁似雕塑一般,只因無數雙隨火星閃動的目光透着分猙獰,才表明了他們活人的身份。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於朱祁銘身上,那分灼熱大有燒穿他一身鎧甲的架勢。他倏地拔劍在手,飛快地移動目光,仔細搜尋可供脫身的空隙。
“莫非越王有九條命不成?真不可思議!”
一道熟悉的聲音飄入朱祁銘耳中,朱祁銘舉目掃視一頂頂髡首,終於在他們中間發現了一頂斗篷!斗篷覆滿了飛雪,看上去更像是一顆長了黴的獸首。
唉,方離熊掌,又入虎口!朱祁銘只能暗中嗟嘆。
“既然沒死,那便有沒死的玩法。”
斗篷男走出人羣,兩道映着火星的目光隨之投射
過來。原來那頂斗篷上真的暗布着不易爲人所察的小孔!
朱祁銘看清了周遭的情形。內側是百餘名徒步牽馬的韃賊,外圈則是約兩百名騎兵,呈半圓形包圍着他,故而他此刻並無任何脫身的成算!
“閣下打算怎麼玩?”
“哈哈哈······越王還算識趣!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此爲千古至理。何況殿下可爲君,不必再做臣,憑殿下的聲望,即便在朝中形單影孤,但放眼北境,必能一呼百應,至少在民間是如此!”
呵呵!朱祁銘回以一聲冷笑。
“也罷,如此大事,必定要花許多時日去細細思量,不用着急,在下有的是耐心。而今殿下並非像午間那樣,半懸於崖壁苦撐,殿下的處境十分的安全,咱們不妨先就多年前的話題展開有趣的討論。”
“多年前的話題?”
“不錯,的確是多年前的話題。”斗篷男極其緩慢地靠近朱祁銘,每動一步,數名近護韃賊隨之一動。“殿下說過,在下的下場或將極其可悲。”
“哦,原來如此!大明縱有百般不堪,但每逢社稷危難之時,華夏大地總是能人輩出,而瓦剌體量太小,不過是蕞爾小邦而已,又奈我大明何?瓦剌野心愈大,必將敗得愈慘,終逃不開自食其果的厄運!”
“哈哈哈······”斗篷男從容地轉身踱出幾步,迎着漫天飛雪佇立片刻,這才返回原地,“即便如此,那又如何?瓦剌不比大明,瓦剌承受得起一場大敗。更何況,這與在下又有什麼干係呢?”
朱祁銘從容収起短劍,目光移向紛紛揚揚的飛雪。“閣下到底是大智若愚,還是大愚若智?如今看來,本王對此也頗爲疑惑。放眼整個瓦剌,賞識閣下的恐怕唯有太師也先一人,可惜呀,也先既非出生於黃金家族,也不是瓦剌諸部的共主,脫脫不花、阿剌知院的部屬肯定不服也先,韃靼舊部更是不甘馴服於他,故而也先或許能夠英雄一時,但終歸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若妄動而招致大敗,內部怨聲四起,也先只有冒險篡位和坐等被清算兩條路可走,無論是篡位還是被清算,也先都只有一個結局,那就是必死無疑!試想,大樹倒了,閣下這隻獼猴將何以自處?”
就見斗篷男身軀一震,轉身背對朱祁銘,默然靜立良久。
“如此說來,放越王這隻老虎歸山,可以抑制瓦剌的冒險衝動,這對在下而言,反而是一條生路?”
朱祁銘淡然一笑,“這得閣下自己去掂量。”
突然,一陣清脆的蹄聲打破了周遭的寂靜,也吸引住了現場所有人的注意力。衆人齊齊朝西北方向望去,只見十餘騎人馬疾馳而來。
這邊的韃賊往路兩側緩緩移動,讓開一條通道。片刻後紅影一晃,一名女子翻身下馬,快步奔至朱祁銘身前,凝目打量他一番,臉上瞬間浮起無比燦爛的笑容。
“上天保佑,你真的沒死,太好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