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熙宮裡裡外外的氣氛顯得十分凝重。宮女肅立於殿內,一大幫內臣、女官列隊立於門外,衆人屏氣斂息,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皇上趕在大婚之前發起第二次麓川之役,可是戰事極爲不順,賊首思任發依然在緬甸茫茫林海中與數十萬明軍捉迷藏;進而又與重臣密商,君臣顯然下了極大的決心,本想比照朱祁銘當初的戰法,在北境重鑄輝煌,但五千精銳一戰即潰,死傷慘重。
自親政以來,皇上文事不成,武功不就,反倒先於南境白白費銀鉅萬,又於北境損兵折將,這叫天子的顏面往何處存放!
偏偏這樣的挫折就發生在眼下這個舉世公認的盛世!
洪武年間,大明百廢待興,但周邊屑小無一敢攖明軍的鋒芒;永樂年間,舉國上下方經歷了一場內亂的浩劫,但明軍依然能五伐漠北,令胡虜聞風喪膽。而經過仁宣之治後,正統初期的大明到處都有人大唱盛世的讚歌,其盛景僅從京城城隍廟一帶無比繁華的商市中就能窺見一斑。可令人迷惑不解的是,一遇外患,大明無邊的繁華竟如幻影一般存在,就像氣泡那樣,一觸即破!
面對挫敗,廟堂之上囿於思維慣性,恐怕無人會去剖析大明在盛世表象下所潛藏的深刻社會危機,他們的當務之急是撇清君臣無能的嫌疑,把戰敗的責任歸之於趙崗領軍無方;緊接着,向瓦剌作出妥協會成爲廷議時的不二選擇。
可是,大明以或明或暗的方式屈服於瓦剌,這讓下了極大剿賊決心的天子情何以堪!
這個時候,衆人迎駕時自然知道要萬分小心,絕不能惹惱天子,以免飛來橫禍落在自己頭上。
穿過人羣,朱祁銘跨入鹹熙宮,就見皇太后一臉憂色地端坐在那裡。擡眼瞧見朱祁銘,她目光一亮,直直地站起身來,嘴上卻無言語,也不知在猶豫什麼。
他上前行罷禮,瞥見裡間人影一晃,周曉蝶現出身來,衝他微微一笑,隨即垂下頭。
花蝴蝶!朱祁銘暗自嘀咕一聲,移目它顧,碰見了梅子顯得極不自在的閃爍目光。
皇太后衝梅子擺擺手,“你下去吧。”上前拉住朱祁銘的衣袖,待要說些什麼,忽聞門外響起了內侍的通傳聲。
“皇上駕到!”
“恭請聖安,聖躬萬福!”
“聖躬萬福!”
踏着山呼海嘯般的迎駕聲,皇上隻身一人進得殿來,臉色有些發暗。“兒子給母后請安。”
“起來吧。”
皇上正身,朱祁銘立馬近前就要行大禮,卻被皇上一把扶住。
“三弟。”
三弟?朱祁銘恍然以爲自己產生了某種錯覺,一時間竟愣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
那邊皇太后面色一緩,“皇帝坐吧。祁銘,你也坐。”
三人分頭入座。皇上沉吟良久,臉上總算浮起了一抹淺笑。
“三弟,南宮那邊的紅葉煞是好看,你近來去過那裡麼?”
我能出別院四處走動?朱祁銘聞言又是一陣恍惚,嘴上淡淡道:“南宮那邊正在選秀女,臣不便亂闖。”
皇上不以爲然地擺擺手,“選秀女又有何妨?你還小,撞見誰便是誰,不必顧忌什麼!”
“可是宮規甚嚴,臣身爲親王,不能壞了規矩。”
“規矩?誒,規矩是防小人的,不防君子。再說,朕的話便是規矩!”
“都是自家兄弟,還客氣什麼!”皇太后送個朱祁銘一個略帶嗔意的表情,隨即轉視皇上,“皇帝,祁銘可不像一身淫邪氣的郕王,哀家看得真切,祁銘自幼便生得正。”
皇上聽見皇太后提起郕王,當即微微蹙眉;當聽見“祁銘自幼便生得正”時,又徐徐點頭。
“三弟,朕的後宮妃嬪自有皇太后操心,朕無暇見那些女子,不知她們長相如何,讓你去見見她們倒也無妨。”
咦,打死我也不敢去湊那個熱鬧!
再說,您這番話說得也不實誠呀!論長相,太皇太后看中的海州錢氏、皇太后看中的周家長女,這二人的長相您總該見過吧?至於您與她們是否有過“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的浪漫時刻,誰又敢看見呢!
朱祁銘好一陣腹誹,眼角餘光瞥見皇太后起身揮揮手,而後領着周曉蝶還有滿殿宮女悄悄進了內室,只把堂兄弟二人留在了殿中。
驀然想起了靜慈仙師的外侄女,他不由自主地脫口道:“臣倒是遠遠見過靜慈仙師的外侄女,聽說她落選了,身爲晚輩,臣有些替靜慈仙師感到惋惜。”
皇上臉色一沉,凝目注視朱祁銘,眼中閃過一絲疑惑,目光裡似乎還浮現出了數月前那些奇怪風箏的影子。良久之後,面色趨緩,“難得你時時記掛着宮中長輩。罷了,不談此事,而今北境不寧,大明該如何平定韃賊,朕想聽聽你的見解。”
我的見解?朱祁銘不經意地望了皇上一眼,頓覺得皇上眼中似有幾分期待,而那絲期待分明與所謂的見解無關!
那就是要我出戰嘍?
莫非皇上拿不下面子,不便請我出戰,而是在等我主動請戰?
絕對不行!人不能在同一個地方摔兩次跟頭!更何況,即便自己爲了社稷而不惜再摔跟頭,那也絕不是現在,自己還有許多心願未了呢!
“臣哪有什麼見解呀。嘿,陛下賜給臣的御酒堪稱世間極品,臣想厚着臉皮再討要幾壇。”
“咱們不妨先談正事。”
“想想那晚在雍肅殿的一場宿醉,臣至今都覺得醉酒的滋味妙不可言!”
皇上的神情黯淡了下來,默然許久,淡淡道:“朕有些乏,你退下吧。”
在朱祁銘行罷禮,舉步方要邁出鹹熙宮的那一刻,身後傳來皇上的吩咐聲。
“等等。楊溥請旨,約你在凌軒閣見面,朕準了,你此刻便去赴會。”
楊溥約見?這又是唱的哪一齣?朱祁銘回過身來禮道:“臣遵旨。”
正想轉身離去,就見一名內臣小跑而來,跪在門外稟道:“陛下,方纔通政司呈來大同那邊的急奏,趙崗餘部回撤途中再次遇襲,全軍盡墨!”
在衆人的驚咦聲中,皇上猛然起身,一腳踹翻了身前的案几,案几於空中翻了幾圈,“砰”地砸在牆壁上,然後掉在地上摔散了架。
朱祁銘轉身便走,隱隱覺得有刀子一般銳利的目光射在自己的後背上。
周遭的內臣、女官、宮女齊齊跪在地上,無
不戰戰兢兢地張着茫然的雙眼,大概是在惴惴等待雷霆之怒的漸漸收斂。
順着宮道南行,勁風裹着寒氣襲來,地上的落葉嘩嘩流動,宮道儼然成了激流。
五千精銳,全軍盡墨!
想想那些曾與自己並肩血戰的勇士,心中不禁隱隱作痛,他想大聲咆哮:究竟是誰的無能讓他們白白送命!
當年追剿虛弱不堪的韃靼殘部時,年初征討小寇思任發時,朝中勳貴、都督,甚至兵部尚書無不爭着搶着請戰,都想摘便宜的果實。而當大明需要直面瓦剌這個勁敵時,一個個卻是噤若寒蟬,絕不敢開口提一個“戰”字,生怕主戰後,領軍的擔子會落到自己肩上。於是,趙崗這個指揮僉事就挑起了指揮使的擔子,負起了都督的責任,率五千人馬往來奔波於密雲、宣府、大同之間漫長的國境線上。
這不是強人所難麼!
沉思間,忽聞幾道嬌滴滴的女聲飄了過來,朱祁銘猛然駐足,一眼看見前面有無數衣着華麗的妙齡女子聚在那裡閒聊,其中幾人率先舉目望向這邊,片刻之後,幾乎所有女子的目光都落在了朱祁銘身上。他這才發現,自己差點闖進了選秀現場!
轉身拐入另一條宮道上,遠遠避開秀女,一路疾行,很快就到了凌軒閣附近。
楊溥背手立於樹林邊,舉頭望天,神色穆然,眼中有分激憤,似在嘆天嘆地嘆鬼神。
“楊閣老別來無恙?”
楊溥扭頭看向這邊,拱手施禮,“越王殿下,託殿下的福,老朽尚好。”隨即伸手邀朱祁銘,自己率先移步走向林間小道,“老朽方纔看了新到的邊報,趙崗全軍盡墨,出乎意料啊!不知殿下可知此事?”
朱祁銘緊走幾步,追上楊溥。“小王已在鹹熙宮知道了這一消息。”
楊溥靜觀朱祁銘好一陣子,“看來,殿下並未請戰。幸虧老朽早有所料,趕在皇上擺駕鹹熙宮之前請了旨。”
你是神仙,行了吧!朱祁銘沒好氣地撇撇嘴,“小王爲何要請戰?想必這幾日楊閣老在皇上耳邊說了小王不少好話,小王有些糊塗,不知是否該領楊閣老這份情。”
“老朽一心只爲江山社稷着想,殿下領不領情倒無所謂。”
又是江山社稷!朱祁銘直想呲牙咧嘴。“江山極大,世人甚多,爲何楊閣老偏偏打小王的主意?”
“誰叫殿下是一隻小老虎呢?這是瓦剌人說的!瓦剌使臣可沒少花功夫打探殿下的近況,他們說殿下這隻小老虎早已入籠,只知終日嬉戲玩樂,於是,大明便再也無人能與瓦剌鐵騎相抗衡了。”
“老虎?”朱祁銘對這一稱謂相當的不感冒,“廟堂之上哪還有什麼老虎!大家都不喜歡老虎,只喜歡溫順的乖貓。”
楊溥一愣,片刻後又恢復了從容的神態,“殿下不是廟堂之外的人麼?自然要另當別論。”
朱祁銘突然加重了語氣:“當初小王只是衝韃賊張了張一口稚嫩的牙齒,就被人當作了老虎,可笑!退一萬步將,就算小王是老虎,如今也成了病貓,內外重臣不是極善於將老虎變成病貓麼?這下好了,小王如內外重臣所願,真的成了病貓,小王得向袞袞諸公致謝,做病貓正是親王的最好歸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