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章母子
江南的春天來得格外早。
還未出正月,杭州城的郊外,柳樹已泛了青。遠遠望去,灰黑色的樹杆兒上如同蒙了層青黃的紗,煙雨一般模糊飄渺。
官道上自遠處馳來幾匹快馬,閃電似的衝過來。聽到急促的馬蹄聲,趕路的行人,趕緊你推我搡閃到路邊,爲來人閃開道路。
昨日剛剛下過一場細雨,道路上還有很多泥水尚未蒸發乾淨,被馬蹄一踩,灰漿濺得路人滿身滿臉。避不及的行人衝着遠去的背影指指點點,罵聲不絕。疾馳者卻權當什麼都沒有聽見。
“毓培,毓培……到底何事這樣急?”一行三人奔到城門處,不得停下馬來。閔晨揉揉差點在馬背上顛斷的腰,湊到孫毓培身後問道。
過了城門,孫毓培並不回話,而是翻身上馬,向孫家別院而去。
“茂全,你家少爺這是怎麼了?”閔晨望着遠去的背影,連忙拉住正要上馬的張茂全,不滿的地道,“突然叫我跟他去雲貴,剛定下礦山,怎麼開礦還沒與那王家商談好呢,好好地他又突然回來,真是莫名其妙!”
張茂全苦笑,連連拱手,“對不住了,閔晨少爺。我家少爺有些私事,我卻不好說。”
“私事?”閔晨摸着下巴眼睛轉了幾轉,笑着看向張茂全,“是哪家女子?”
張茂全苦笑,連連拱手,“我實是不知。”
“不知?”閔晨笑了下,翻身上馬,“到你家便知了。”
張茂全跟着上馬,一連二十幾日的快馬狂奔,他的身子骨早就受不住了。望着前面已消失不見的身影,微微搖頭,從山裡轉出來聽到點選秀女的消息時,已近年關。而比這消息更早到一步的是孫記杭州分號發出的信,他們挑好礦山回到住處,那信已到了十餘日。
那信上說的幾件事,件件不合心意。
張茂全搖了搖頭,拍馬跟上,向孫記杭州別院而去。
“大少爺?”孫毓培策馬狂奔到杭州別院門前,還未下馬,看門的小廝便認出他來,聲音中含着驚訝,熱情迎上來,“大少爺您回來……”
一言未完,孫毓培跳下馬,沉着臉一陣風的自他身邊掠過,大步向院內走去。
那小廝困惑的摸摸帽頂,與另一人道,“大少爺怎麼好似要與人拼命?”
那人搖搖頭,正這時張茂全在門前下了馬,兩人一齊上前相迎,“張管事您回來了?”
張茂全將繮繩扔給其中一人,匆忙進門兒,“大少爺回來了?”
“對對對!回來了……”其中一個小廝的話還未完,張茂全已匆匆向院內走去。
留下兩個小廝面面相覷。
一個道,“莫不是大少爺辦差不順?”
另一個道,“聽說礦山大少爺挑好了,大老爺不是已叫人去接手驗收了麼?”
“那是爲什麼?”
“我哪裡知道……不過,我聽說大少爺在歸寧府遇着一個女子,二夫人不同意……”
“可大少爺是自雲貴回來地……”
“你個豬腦子!杭州城剛點了秀女,聽說歸寧府也點了……那女子能不嫁人?”
“哦……可二夫人不是已給大少爺看好親事了麼,聽說八字都合過了……”
兩人正說着,突地自裡面轉進來個中年管事,遠遠喝斥,“好好當差,嚼什麼舌頭!”
這兩個小廝趕忙散開,各立到大門一側。
“哎呀,是大少爺回來了!”孫二夫人院門口當差的婆子看到孫毓培氣勢洶洶地自遠處走來,歡喜地叫了一聲,一面叫小丫頭向裡面回話,一面迎了過去,孫毓培依舊置若惘聞,鐵青着臉繞過她,徑直進了孫二夫人的院子。
丁氏今日恰巧來孫二夫人處閒坐,這一冬天發生了許多事兒,先是稅監,再是周王府翻船,接着便又是點選秀女,叫人跟着心慌,現今選秀女掀起的混亂已平息了,因稅監到來而造成的混亂,隨着商號鋪子的關張,也不如之前熱鬧了,她也跟着鬆口氣,終是有心情出門走動。
突聽孫毓培回來了,她和孫二夫人同時一怔。
旋即孫二夫人笑着站起來,一連聲的道,“快,快請大少爺進來。”
丁氏卻暗歎一聲,想到那封她剛剛收到的來信,暗自苦笑,那丫頭竟這麼快就將自己嫁了出去。而孫二夫人竟然也悄無聲息的將爲孫毓培定了祁家,這……她再暗歎一聲,站起身子笑道,“毓培回來了,你們母子先說說體已話兒。我呀,先回了,改日叫他去看他。”
“母親!”話音未落,便被門外傳來的冷硬聲音打斷。緊接着一道光亮閃過,門簾挑開,一臉風霜的孫毓培便一腳踏入室內,帶進一股冷風。“母親,你是應過我……”
孫毓培剛說到這兒,才突然發現丁氏的存在,神色緩下來,上前行禮,“丁姨也在……”
丁氏笑着擺手,“快起身罷,你千里迢迢地趕回來,定然累壞了。你先與你母親說說話兒,改日再去那我那裡玩……”
說着向孫二夫人笑道,“毓培回來了,你們好生敘話,我不擾你們了。”
孫二夫人自孫毓培進來,神色轉了幾轉,此時方揚起笑意,起身相送,“好。改日我和培兒再去府中瞧你。”
丁氏與她客套兩句,帶着明月和繁星出了院子。
這一主二僕直到出了孫家別院,坐上自家的馬車,明月才悄聲問道,“夫人,孫少爺臉色不好,莫不是知道蘇小姐成親的事了?”
丁氏端坐着苦笑,“不知。算日子,她成親時若孫記有人與他送信兒,時間倒也契合。唉……”一聲長嘆之後,默了好一會兒,丁氏又幽幽地道,“即便她不成親,也難辦。孫二夫人的心思我是深知地……毓培的親事怕是也變不得半分了。”是孫世城出的面呢,怎好變動?
繁星在一旁有些可惜地道,“也不知蘇小姐嫁的那人什麼樣兒。”
丁氏想了想搖頭,“人品倒不知,不過聽名頭,配她卻足足有餘。山東省本屆的解元公……”說到這兒,她一笑,“算了,不想了。這事一是管不了,二來也管不着……”
丁氏走後,孫二夫人的正房內沉默下來,氣氛格外沉重。
好一會兒,孫二夫人才笑起來,“培兒,路上可累了?不若先回房歇着罷,雲貴的事兒,家裡已得了信,你做得好!你大伯好生誇讚呢,現今正籌集銀子呢……”
“母親,我寄到歸寧府的信是你叫人瞞下的罷?”孫毓培擡眸打斷她的話,脣角是一抹若有若無的諷刺笑意。
聞聽此言,孫二夫人怔了怔,臉上的笑意落下來。將手中的杯子把玩了一會兒,才長嘆一聲,語重心長的道,“培兒,我早與你說過,那樣的小門戶人家不是良配。若有一天孫記有了禍事,你依靠誰去?真有潑天禍事,哪個肯借我們半分銀子?”
“這麼說是真的?我寄到歸寧府的信是母親叫人收去地。歸寧府的消息也不叫人與我透半個字?對麼?”孫毓培狹長的眼睛眯起來,淡淡望着孫二夫人,聲音竟然是意外的平靜。平靜的叫人心頭髮慌。
孫二夫人咳了一聲,不悅輕斥,“有這樣對母親說話的麼?”
“有這樣對親生兒子麼?”孫毓培霍然起身,冷冷盯着孫二夫人,“我去雲貴前,母親是如何說的?是如何說的?”
“母親說,做完這件事兒,親事由我自己來選。現今呢?祁家連庚帖都換了罷?換了罷?”孫毓培得了消息,壓抑了二十多天的無奈憤怒,終於通通爆發出來,眼睛直直盯着孫二夫人,雙手成拳緊緊握在身側,不可抑制地發抖。
“培兒!”孫二夫人怔了一,臉上閃過幾絲尷尬惱意,不悅輕喝。見孫毓培依然站立,直直盯着她看,她深深吸了口氣,將聲音穩下來,“你地親事,原是要等回來,問問你的意思,再做決斷。但因點選秀女,早先娘替你選的那幾家,皆上門要來要求將親事做實。我這也是與你父親、大伯商量之後,才替你選了這祁家……聽你丁姨說那祁家小姐性子開朗,家財也豐……”
“夠了!”孫毓培突然暴喝一聲,“祁家的親事我是不會應地。不會應……”
說着霍然轉身,盯着打晃的門簾,一字一句的道,“家主,我亦不做!”話音落時,身影已消失在門簾之外。
片刻外面傳來僕從的驚呼,“大少爺,您要去哪裡?”
“大少爺……”
孫二夫人望着打晃的門簾,只覺氣血上涌,眼前一陣一陣地發黑,忙扶着桌子坐下,無力擺手,叫宋五家的,“去看看大老爺在不在……”
又叫另外一人,“去看看他要去哪裡。”
“夫人,大少爺騎馬走了……”不多時,有僕從驚慌來報。
孫二夫人這片刻的功夫,已恢復冷靜,沉聲吩咐道,“叫張保帶幾個人快馬跟上。”
外面的人慌忙應聲。又一陣混亂的腳步聲過後,院中恢復靜寂。
孫二夫人在這難耐的靜寂中端坐半晌,忽然抓起桌上的杯子慣到地上,“咣啷”一聲巨響,白白的碎瓷片濺了一地,她咬牙切齒地盯着地面上蜿蜒的水痕,“蘇家的丫頭現在哪裡?”
張保家的先被這巨響嚇了一跳,聽見她問,連忙上前,輕聲回道,“歸寧府那邊兒來的信,說是她已嫁了人,想往忻州去做什麼生意。”
孫二夫人眼睛閉了閉,擺手,“若追不到大少爺,一行人去忻州,一行人去歸寧府。”
張保家的應了聲。又軟聲勸慰道,“夫人,您莫生大少爺的氣。這都是那蘇家丫頭惹的事兒,以我說,忻州的生意咱叫她做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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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很早就意識到母子對峙這一幕是要發生地,終於還是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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