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李夏預料的一樣,黃府尹審了也就一刻鐘,就命人將趙貴榮單獨關押,自己趕緊寫了摺子,去刑部找唐尚書,唐尚書一句多話沒有,立刻附議,摺子遞上去,很快就送到了金相手裡,請金相會同刑部和大理寺共議。
金相和唐尚書,以及大理寺卿劉明祥商量了,進宮請見。
皇上心情不好,氣色也不好,從開了年到現在,一連串的,就沒有好事兒,他這心情自然不好。
金相的氣色,也很是晦暗,磕頭起來,舉着手裡黃府尹那份摺子,話沒說出來,先嘆了口氣,“一轉眼,皇上今年也過四十了,已經四十年了。”
皇上一怔,“先生這是怎麼了?”
“這份摺子,趙貴榮說到先帝遺旨,唉,這是老臣最不願意想,最不願意提的事,沒想到……到底提起來了。”金相一把老淚幾乎奪眶出來。
“到底怎麼回事?”皇上更加莫名。
“說起來話長。”金相掃了眼四周,皇上會意,屏退衆內侍,只留了兩三個最心腹的內侍侍立侍候。
“這大弓轉小弓,其實,不是先皇的意思。說起這個,老臣真是愧疚難當。”金相老淚滴落。
皇上愕然,忙示意內侍倒了杯茶給金相,“先生慢慢說,不是先皇的意思?是先生?”
“皇上也知道,先皇生前,極寵端敬皇后。”金相抹了兩把淚,喝了半杯茶,長舒了口氣。
皇上點頭,這位端敬皇后,他聽說的不多,不過也聽太婆說起過幾回,魏國長公主也提過幾次,是個極賢惠有德的人。
“大小弓的主意,出自端敬皇后,端敬皇后和先皇算是自小兒一起長大的,一直視先皇重過性命,當時,見先皇因爲國庫空虛,愁眉不展,想起讀過的舊書裡,提到的大小弓,就和皇上建議了大弓改小弓。”
金相聲音沉緩,說的很慢。
皇上驚訝的眼睛都有點兒睜大了,原來這竟是端敬皇后的主意!
“大弓改小弓,先是在密州試行,當時的密州知州孫學仁,是先皇府邸舊人,沒多久,就發生了密州暴民殘殺知州孫學仁和諸書辦衙役的大案。
承平時期,這案子,極是轟動,太后娘娘就知道了大小弓的事,也知道了這主意,出自端敬皇后。”
金相悠悠嘆了口氣,“你阿孃的脾氣,你也知道,當初在孃家時,端敬皇后和你阿孃,就脾性不合,時常衝突,聽說了這事,你阿孃大發脾氣,罰端敬皇后長跪思過,誰知道……”金相擡手捂着臉,再次老淚縱橫。
“端敬皇后當時已經懷有身孕,你阿孃不知道,大約端敬皇后自己,也不知道,見了紅,端敬皇后從小兒就是個極嬌弱的,這一場竟沒熬過去,皇上痛心徹骨,認定是你阿孃害死了端敬皇后。”
皇上聽呆了。
金相哽咽失聲,片刻,才勉強忍住悲聲,一雙淚眼看着皇上,“都是我的錯,修身齊家,這齊家……竟然讓你阿孃和端敬皇后……”
金相嗚咽一聲,“這是骨肉相殘,這些年,我不敢想這事,從來不敢想,先皇痛心端敬皇后之死,那份大小弓的旨意,明知不妥,也一直懸着,不捨得……唉,要是端敬皇后還活着,先皇……先皇何至於……先皇走時,纔不過四十出頭,正是強壯之年,都是……過於思念,你阿孃的脾氣,也害了她自己,閉門幽居……”
皇上深吸深吐了一口氣,阿孃那時候,是明白清楚的知道端敬皇后懷了身孕吧,要是端敬皇后還活着,要是阿爹還活着……他這會兒是死是活,還不知道呢!
“原來這大小弓的事,還有這樣的前情,朕要是知道……唉,既然先帝也知道不妥,只是不捨,唉,這大小弓並行的事,朕得替先帝做個清結。”皇上連聲嘆氣。
“皇上聖明,老臣也覺得是該有了個清結了,皇上看,是大弓,還是小弓?”金相抹着眼淚,神情哀傷。
“自然是大弓,小弓也不過在皇莊中試用了一二,改用小弓,豈不是天下動盪,再說……”後面的話,皇上沒說下去,再說這小弓是端敬皇后的意思,又不是先帝的意思。
“是,趙貴榮這案子,一是從皇莊中截留錢糧,二,是用這大小弓這差,替幾戶刁鑽之家,做了些田畝買賣,從中謀得暴利,皇上看,這案子是就些結了,還是徹查?”
金相擰着眉,接着請示下。
“徹查清楚!”皇上臉上浮起層惱怒,他最惱恨的,就是欺瞞哄騙。
“是。要是徹查,黃府尹是不大合適,一來京府衙門原本就公務繁忙,這會兒又是災後,二來,他是地方官員,查起來擎制太多。交到刑部,或是大理寺,又過於張揚了,老臣的意思,不如從御史臺挑個人出來,主理此案,就……”
金相沉吟片刻,“陳江,皇上看怎麼樣?陳江是河中府人,治平二年的進士,先在禮部歷練了一任,之後外放縣令,在縣令任上輾轉,治平十九年底,調任入御史臺,這一年多,極是勤懇踏實,他熟知民情,與京城各家無牽無礙,十分合適。”
“嗯,就陳江吧,你多囑咐他幾句,要徹查清楚,朕最恨此等小人。”
“是,皇上,先帝旨意尚在,小弓量地,算不上違了律法,大小弓並行……唉,從這上頭,算不上錯。只是,但凡大小弓並用的,必定懷着謀取暴利,害人利已,不可告人之目的,這上頭,就犯了律法,此案,只查這中間的此等不法惡行,不宜再多往外擴大涉及,皇上看怎麼樣?”金相一臉愁容,這個蓋子掀開的後果,略多想一點,他就有些不寒而慄。
“嗯,先生想的周到,就依先生。”皇上點頭應了,這是正理,這會兒,用大弓對,用小弓也不錯,這是那位端敬皇后留下的餘孽。
看着金相告退出去,皇上站着出了一會兒神,轉身往外走,“去萱寧宮。”
聽到皇上來了,金太后十分意外,皇上逢五到她這裡請安,沒少來過,也除此,也幾乎沒多來過,突然來了,出什麼事了?
皇上進了正殿,見了禮,在炕前扶手椅子坐下,笑容少有的真切,“宮裡漫水,沒驚着阿孃吧?昨天就想着過來看看阿孃這邊怎麼樣,朝廷裡事情多的實在脫不開身。”
“我很好。”金太后語調輕緩,聲音柔和,“朝廷裡事情再多,你也不要太累着,要是得空,就多歇一會兒,我這裡能有什麼事兒?你不用擔心。”
“是,就是知道阿孃這裡安好,不親眼看看,還是不放心。”皇上的態度大異平時,金太后一時想不出所以然,乾脆先不多想,從他這樣子,至少不是壞事。
“你來了,正好,我有兩件事,想跟你商量商量。”金太后含笑道。
“有什麼事,阿孃只管吩咐兒子。”皇上欠身答應。
“就一件事,你瞧瞧我,這幾年也不知道怎麼了,總是這樣,想着一,說着二。今天六哥兒過來,和我說賑濟助人的事,我瞧着六哥兒,都這麼高了,宮裡除了六哥兒,好象十二姐兒最小?”
金太后笑容溫和,和所有的老年人一樣,絮絮叨叨,再過上一年兩年,大約就要糊塗的前言不搭後語了。
“十二姐比六哥兒大了足足兩歲。”皇上失笑出聲,他這會兒看金太后,心裡都是暖意。“十九姐兒最小,阿孃說的是,六哥兒是不小了。”
“是啊,我再一想,算起來,宮裡有十來年沒添丁進喜了。”金太后沒接六哥兒那話,說到了另一個方向。
皇上再次失笑,“阿孃,怎麼十來年沒添丁?十九姐兒,還有十八姐兒,哎……”皇上笑着揉着眉間。
“反正是有好些年沒添丁了,你今年才四十,正是盛年,文王百子千孫,咱們這樣的人家,人丁興旺纔是正道,我看,這宮裡,該挑些新人進來了,皇上說呢?”金太后只按自己的思路說話。
皇上心裡微微一動,這倒是,宮裡確實有小十年沒進過新人了,他在這美人男女上頭,並不在意。不過,阿孃有句話說的對,他才四十,正是盛年,正該再生幾個皇子,等他六十七十,他的皇子二十出頭,正是好時候……
“兒子這麼大了,還讓阿孃操心。”皇上這話說的,很有幾分真心實意。
“當孃的都是這樣,只要還有一口氣,這心就放不下,唉,所謂骨肉,”金太后笑接了句。
“都說養兒才知報母恩,兒子這些年,越來越能體會到阿孃對兒子這份疼愛。”皇上欠身,十分感慨,那端敬皇后要不是被阿孃下狠手弄死了,這會兒……真是後怕。“兒子這幾年只顧朝政,子嗣上頭,讓阿孃這樣操心,是兒子的錯,挑選新人,就依阿孃,請阿孃替兒子掌眼把關。”
“好。”金太后象所有上了年紀就不再精明的老太太一樣,滿口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