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裡的天氣還是微寒的,陳湛走在街上,行人寥寥落落,更添了幾分淒涼之色。
他忽然覺得,這個春天,其實是秋天。
今天是1933年3月5日。他手上的報紙是《福爾摩斯》,報眼又有他和她的照片。
信步走着,他沒想到映入眼簾的又是百樂門。
“陳湛?”宋鼎聲訝異地擡頭,旋而道,“你怎麼來了?”
陳湛把那份報紙扔給他,臉上卻是木然的。
“在杭州我說的那天終於來了。”
宋鼎聲難以置信地喊了一聲:“什麼?!”
陳湛點點頭,依舊毫無表情:“我終於解脫了。”
宋鼎聲猛地立起身來扇了他一個耳光。
力道太大,陳湛有些暈眩,對上宋鼎聲驚恐的眸子,他輕聲道:“很多年以前,你不是也和我一樣,突然,失去了所有。”
“可你不是我!沒了陳家你怎麼能活?你告訴我啊你怎麼活?!”宋鼎聲搖着他的肩,不經意看到有晶瑩的東西從陳湛眼中流下。
陳湛無言。
宋鼎聲放開他,眸子裡的某些東西漸漸平靜:“你住在第一間化妝室,每天晚上值班清場。我給你發工資。”
“現在,我是你的老闆。幹了活我才能養你。”宋鼎聲突然變了臉色,“我要看到你的能力,鄭愷。如果你這二十三年來不是一隻依靠鄭家的寄生蟲,那就證明給我看!”
“好……好。”陳湛站起來,往門外去。
轉身的那一刻,他自言自語:“我沒有辜負任何人,但是害了一個人。顧穎初,對不起。”
宋鼎聲看着陳湛離開的背影,把思緒調回早晨聽的廣播裡,額頭冷汗涔涔。
那一天,長城抗戰開始。
同時,對陳湛的愧疚如藤蔓般爬滿了他的心。因爲陳曼麗對他開出的條件是,把顧穎初辭退,或者把百樂門低價轉給她,則不發那些消息。而陳湛拒絕了。
陳湛回到那個屋子之前,意外地發現,顧穎初門上的所有黃玫瑰,都枯萎了。
也就是說,至少兩天沒有人給她送花了。
顧穎初伏在她的桌上,與陳湛一門之隔,但均沒有發現彼此。她安靜地看着屋裡連成海洋的鵝黃色,卻沒有發現自己的前襟早已被淚珠浸透。
是因爲黃濟安關於報紙的怒斥和關於玉笙去處的詰問?或許是罷。
是因爲宋鼎聲毫不猶豫的拒絕所以使陳湛一無所有?或許是罷。
陳湛。
昨夜的夢裡,依稀有另一個人,他的面孔猙獰不清,卻那樣明明白白地問她——
“顧穎初,你敢說,你對陳湛就沒有一點點別的心思?”
她不敢回答。驚出一身冷汗。
那人冷笑一聲:“如果你連回答的勇氣都沒有,那就等着玉石俱焚,灰飛煙滅吧。”
玉石俱焚?她的心驟然一痛。
不要、不要再做那樣的夢了。
但事與願違,夜來得很快。
陳湛大口呼吸着高處的空氣。彷彿它們有醒酒的作用,讓他混沌的頭腦清醒了三分。
不得不說,宋鼎聲的眼光確實獨到。這樣的好地段,百樂門四層巨大的玻璃塔下便能看到夜幕下燈火璀璨如白晝的城市。
顧穎初沒有披黃濟安送她的那件裘皮,卻換了一件當日在“嫋婷”定做的墨綠旗袍,漫然登上四層平臺。
分明是陳湛的身影。
她深吸一口氣。
如果我們根本不相識,該有多好。
陳湛突然回過身來,四目相對的一瞬,兩人同時輕聲開口。
“對不起。”
陳湛看到她,心頭的陰雲驟然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有些甜,有些痛。
而那個問題的答案霎時間明朗。
對,她就是顧穎初。夢中的女子。
如果只有失去一切我纔能有勇氣說出口,那麼我也很願意。
陳湛正視她恍若點點星光燦爛的雙眸,那樣的光彩,讓他情願賭上所有。他開口,欲再說些什麼,卻被她的脣阻住。
那一瞬間,是六月的陽光潑灑在湖面上,粼粼波光的跳躍閃爍;是八月的傾盆大雨打落梔子,水珠與花香的穿梭交融;是十月的晚霧沾溼皎月,溼氣與微光的點染氤氳……
“我只是想,放縱自己一回。”她輕聲道,“一回就夠了。”
他抱住她,那樣熟悉的溫暖,只是很真實。
“如果過去有太多我不敢,那麼我想,我現在終於有了勇氣來告訴你。”他欲繼續說下去,她粲然一笑。
“你不必說了,我懂。從你不顧一切抱着我去醫院那天開始,就懂了。”她低下頭,“可是我不敢放縱自己,怕放縱以後,我沒有辦法再……”
“沒事,我會護着你。”他的目光堅定異常,“註定我們現在一無所有,但只要擁有彼此,就擁有了一切。”
“陳湛,如果我們在一起要用命去換,你會嗎?”
“穎初,如果我們在一起要活得生不如死,你會嗎?”
相視一笑。
“我們會的。”
陳湛,顧穎初。
如果說,這一切來得太突然,那麼也只能說,這一切絕對不是偶然。
因爲,我們,本就是春季裡孤獨的冬行者,看不見繁花似錦,卻意外遇見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