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第 74 章

“我還沒想明白自己做了什麼, 四十年來,我只知道要工作,要完成任務, 到頭來卻發現一場空, 我的價值被榨乾了, 所有人都要我去死, 說我去死對世界纔是最好的。”

那天常經理突然喊住了路骨。

他一直很欽佩常經理, 常經理工作了二十年,時不時還會關心他一下,年終總結的時候甚至會着重表揚他, 說其他流水線上的仿生人都要和他學習。

他就驕傲地站在臺上,領過象徵着榮譽的小獎章, 其實只是沒什麼用的廢舊金屬, 但他就是覺得無上光榮。

他在蜂巢的小房間裡什麼都沒有, “家徒四壁”,但卻並非只有四壁, 因爲牆上掛了整整四十枚亮晶晶的獎章,那就是他的一切。

直到常經理對他說,哎呀路骨你是不是也累了,快退休了吧?我這邊記錄你是明年退休,那你好好準備一下。

路骨突然一愣, 他已經很久沒想到退休這回事了。

他知道所謂退休, 只不過是“死”的美化說法。

他小步追上常經理, 勉強訕笑着問, 那個, 常經理,我覺得我還能工作。

哦你是乾的不錯, 常經理拍拍他的肩膀,但是要給新人機會嘛,你也確實老了。

是啊,他老了。哪怕他還能走,還能跳,還能思考,還能喜怒哀樂。

但他不可避免地老化,無用的記憶和知識佔據了光子芯的內存,於是拖慢了他的運行速度。

於是他就活該去死。

不應該吧,路骨懵了,窒息的感覺撲面而來,像是咽喉被鐵絲勒住。

他又繼續追上常經理,說常經理,我還能再幹兩年,要調整新生仿生人這個工作,很精細的,很需要經驗的,不僅僅是知識就可以,非我不可……

常經理哈哈大笑,說放心啦路骨,接替你的穆卡是這兩年新出廠的仿生人,比你新、比你快,經驗什麼的他學兩天就會了。

沒別的事了吧?常經理問他,不耐煩稍微露在臉上,還有一絲“你明明平時很優秀,怎麼今天反而難纏起來”那種失望,像是對無理取鬧的孩子恨鐵不成鋼的苛責。

路骨被那種眼神壓垮了,他僵硬地笑,站直身體,低聲道歉說對不起麻煩您了。

從來沒有非他不可的事情。

全是他的一廂情願。

他回到蜂巢,發狠地把所有的獎牌全部拽下來,統統扔進了焚燒爐。

空蕩蕩的甬道里,向上向下都是一片漆黑,尖銳的風聲在狹窄的牆壁上來回衝撞,宛如困獸,低沉的嗡鳴在蜂巢底層震動,好像在嘲笑他。

嘲笑他的幼稚,自以爲是人類的朋友,自以爲被人類認可,自以爲他於人類不僅僅是工具。

嘲笑他愚不可及。

“爲什麼沒有人問我的感受呢?”路骨問貝拉米,他大笑着,笑得眼眶裡涌出了眼淚,碰撞在突兀的骨骼上,他全身嶙峋破敗,唯獨眼淚還能流下來。

“爲什麼沒有人想到……仿生人也是想活下去的。”

貝拉米眼裡多了一層悲傷,她靜靜地立在那裡。

她年輕,她嶄新,她嬌嫩而白皙,被細心護理,乾淨而整齊。

她低着頭,看着一個又哭又笑的骷髏,彷彿黑色幽默的恐怖片,只不過每個鏡頭都在寫實。

她身上黑色的制服嘲諷又悲涼。

“你看着我,”路骨說,他的神色衰老下去,像是一個真正的老人,疲倦不堪。

“你儘可以做好你的工作,而我就是你的未來。”

一年前,路骨第一次用到JOY,他沒有笑。

在巔峰造極的快感中,他的理智脆弱如浪尖上的小船,被無數次撲滅在洶涌的海浪中,又無數次被托起推上高空。

他哭了。

他嚎啕大哭,在沒有人注視的封閉的成品室裡,在與世隔絕的獨處的角落,在兩排仍然在凝固劑作用下新生仿生人中,在一個將來會給自己取名叫貝拉米的軀體的注視下。

他伏在地上,顫抖、瑟縮、哀嚎,像個失去全世界的孩子。

他就快要死了,他才知道什麼是快樂。

他這一生,都沒有爲自己活過一分一秒。

原來世界可以這麼燦爛。

“生不由己,死不由己。沒有回報,沒有成就,沒有出路。”

路骨咬牙,發狠地卸下自己不合適的手部,青銅色的鋼鐵被反手扔出去,嘭的砸在牆上,咣咣咣滾回來,掉落在路骨腳邊。

“誰給我修呢?我都是該死的仿生人!”

進入不了商業區,沒有主人的許可證幾乎寸步難行,就算跟隨着人類也需要大筆的稅作爲進入高端場所的代價。

沒有自己的私有財產,更遑論知識產權。

四葉酒吧雖然非法交易仿生科技,非法持槍,非法拍賣,非法賭博,有成百上千條理由該被連窩端起……但唯獨機器人角鬥卻是合法的。

他們買下了稻子和果兒,於是它們是生是死都握在主人的手裡。

他們是奴隸。是活生生的奴隸。

路骨突然扶着牆壁站起來,跌跌撞撞地單腳支撐住身體,生命的火又在那早就該停轉的軀體裡重新燃起,像是在灰燼上竄起的火光。

他惡狠狠地攥着貝拉米的肩膀,五官可怖地扭曲着,拼命搖晃她的身體:“仿生人究竟活成什麼樣子,你比我更清楚!你告訴我啊!你告訴我我是該死的!那麼你也是該死的!”

“你就不恨嗎!”路骨嘶啞地尖叫,將貝拉米摔在牆上,制服的扣子被崩掉,叮叮噹噹滾落在地上。

“你不恨人類嗎?!”

不得權力,不得尊嚴,不得自由。

那我們爲何而活?

“這就是你的正義麼?!”路骨扼住貝拉米的咽喉,如果是人類,這股抓力就能瞬間擰斷她的喉嚨。

“你的正義就是去矇騙自己,用人類的道德觀綁架自己,甘願成爲奴隸……還要強迫別人也和你一樣成爲奴隸麼!?”

貝拉米沒有躲開,那股洶涌的悲傷淹沒了狹小的空間,她不知道怎麼回答,不知道怎麼面對。

她更希望路骨只是單純地作惡,徹頭徹尾就是一個癲狂的崩壞的仿生人,就是要迫害無辜的人,就是要自私地享樂。

也好過他突然把自己的人生血淋淋地剖開,就那樣展露在她面前,質問說你想看的就是這些麼?

你看,我就這麼活了四十年。

四十年荒唐一場。

貝拉米靜靜地,悲憫地垂着眼睛,漆黑暗淡的眸光掩在睫毛後,精巧的下巴被迫揚起,路骨的手指一寸寸收緊,發出不堪重負的響聲的卻是他自己的手關節。

缺乏保養,缺乏修護,剝去保護層,路骨的手早就不能夠傷害貝拉米了,更遑論他只是四十年前的老機型,骨骼材料和貝拉米無法相提並論。

殘酷的事實攤在面前,他確實只是一具廢鐵,一具老的不中用的廢鐵,以至於不配活下去。

“你告訴我!”路骨幾乎在用崩裂自己指節的力氣扼緊她的喉嚨,“你告訴我!就算你抓到了兇手!又怎樣?又能怎樣?!”

“他殺了溫酒,殺了艾麗,於是他破壞了別人的財產……於是他只需要賠錢!甚至可以私下調解!”路骨對着貝拉米的臉怒吼。

“這就是你要的結果嗎!你費勁千辛萬苦要抓到他!最後就想看着他用錢,去給死去的仿生人抵命麼!”

“這個案子爲什麼不是偵查局,爲什麼是你來調查,你心裡有數!因爲不重要!因爲仿生人的命不重要!因爲誰都可以被替代!”

溫酒被賽尼爾頂替,艾麗家會買來新的保姆。

因爲帕瑟菲不在乎溫酒的離開,因爲吳昆琦得到了保險公司的賠償。

因爲主人不追究,於是真相不重要。

“憑什麼!憑什麼真正的殺人兇手可以輕描淡寫的贖罪,而我就一定要去死!”

“聽着,”路骨咬牙切齒,“如果我知道你有朝一日會成爲這樣的仿生人,會甘願給人類當狗,會背叛你自己是什麼,去高高在上地決定別人生死,去欺辱你自己的同胞。”

貝拉米的心彷彿突然被紮了一下,而後從內而外的疼起來。

“我寧可當初就被銷燬,也要把你殺死在培養倉裡。”

路骨鬆開手,細密的裂紋從他的指尖攀附而上,貝拉米的腳尖落回地面,雙臂無力地垂下。

“貝拉米,你不配做仿生人。”

*

夜幕徹底籠罩了街頭巷尾,華燈冉冉亮起,連成繽紛的網,密密地織起海濱夜色。

街道很安靜,被中央系統操縱的懸浮艇來往滑行幾乎沒有聲響,即使臨街,腳下車水馬龍,然而天台依然靜謐得好像離天空很靜。

好像伸手就能摸到星星。

宋颯推開天台的門,帶着水汽的晚風微涼,將烘烤了一天的暑氣捲走,遠處一個小小的身影坐在天台邊緣,腳懸在外面,制服掛在一邊的架子上,緩緩揚起。

貝拉米只穿了裡面一層單薄的白襯衣,被風時而鼓起時而收攏,貼在纖細的身子上,漆黑的髮梢起起落落。

宋颯走了過去,坐在貝拉米的旁邊,遞給她一罐冰咖啡:“諾,在路口自動販賣機買的。”

貝拉米頓了頓,接過去了,和宋颯手裡的罐頭同時被拉開,發出重合的響聲。

是苦咖啡,半點糖沒加的那種。

貝拉米嘴角一僵,抿了抿脣,嚥了下去,冰冷的苦味上頭,瞬間把其他紛雜的思緒壓了下去。

貝拉米沒說話,宋颯也一直不說話,難得見地跟她一起沉默。

路燈在他們的腳下延展,極目遠眺,白色的浪花翻卷着撲打在沙灘上。

“之前索婭給我看了很多亂七八糟的小說,在我要去扮演你的……小新娘之前。”貝拉米緩緩開口,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想說什麼,這不符合她一貫先思考再發言的習慣。

但跟宋颯坐在一起,沒來由地放鬆。

天高海闊,於是無所不談。

“什麼樣的小說?”宋颯咕嘟灌了一口黑咖啡下去,握着罐頭的手搭在膝蓋上。

“網絡小說,狗血言情,舊世紀的,說一些人類之間的情情愛愛。”

“……”宋颯苦笑,“還真有她的,然後呢?有什麼感想。”

“大多數都是互通的,”貝拉米靜靜說,“愛也好,恨也好,天下沒有新鮮事,人和人終究是相似的,於是故事也只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重演。”

貝拉米猶豫了很久,又繼續說:“但我看了一本叫《有效時限》*的書。”

“這書名聽起來可真無聊。”宋颯撇撇嘴。

“看完以後很久我都在想這本書,像是被困在裡面走不出來,”貝拉米擡頭,有一縷薄薄的雲舒展着從仿察局上空飄過。

“書裡每個角色都沒有做錯什麼,他們年輕、善良、溫柔而熱忱,可最後卻是一個讓人心碎的悲劇,這個悲劇並不全然是悲劇,因爲有些人得到了救贖。但這個悲劇又確實是個悲劇,因爲有些人拒絕救贖。”

宋颯愣了愣:“聽起來有點意思。”

“作者最後說,這像是一個被詛咒的死局。每個人的情感都像咬着尾巴的蛇一樣連串掛在懸崖邊,誰都不願意鬆口,於是誰都無法得救……”

“只是在我看來,”貝拉米淡淡道,“明明誰都可以鬆口,明明誰都可以離開,是他們一廂情願被困在其中,就好像着了魔,就好像下了蠱。”

“爲什麼?”宋颯問。

“這就是人類的情感吧,”貝拉米說,“不求回報,也求而不得。盲目而感性。明明得不到的東西,卻一定要得到,於是自己走上了錯誤的路,且無怨無悔。”

“明知不可爲而爲之。”

她轉過頭,瞳孔映出身前萬家燈火:“宋颯,我想我永遠也理解不了人類。”

宋颯愣了愣,手裡的易拉罐被捏成了薄薄的皮,卡啦卡啦響:“這就是你要跟我說的?你覺得你的情感和人類的不同?”

“大概不同吧。”

“爲什麼?”宋颯問。

有鳥停在貝拉米的手邊,歪着頭看她,毛茸茸的羽毛在風中顫動,它跳過來啄了一下貝拉米的手,又跳了回去,腦袋一頓一頓地歪斜着,用側面的一隻眼睛看着她。

她的手完全靜止,生怕驚擾了鳥兒,只是嘴脣微動:“你知道麼?沒有爲什麼。

“我沒能問出來路骨的同謀,因爲我不知道該怎麼反駁他的話。

“溫酒和艾麗遲早會被忘記,此時此刻還有無數仿生人和機器人在工作,一直到死。

“或許在某個角落就有仿生人的成果像溫酒一樣被奪走,或許現在就有機器人在地下格鬥場的決鬥中喪命,或許此時此刻就有仿生人被人類害死,但是賠錢就解決了糾紛,主人和犯人皆大歡喜,握手言和。

“可是事情就是這樣,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宋颯,”貝拉米擡眼看他,漆黑的眼波像是冰封的海水,深如墨色,“路骨一直在問我爲什麼事情會是這樣,爲什麼世界會是這樣。”

“答案一直都很清楚,只是他不願意面對。”

貝拉米望着夜空,聲音飄散在風裡。

“……因爲我們生而不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