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片歪着頭,喉嚨裡發出咯咯噠噠的噪音,好像在笑,又好像是血涌過斷骨的咕涌聲。
別笑了哥,宋颯翻了個白眼,黑暗、骷髏和音效,恐怖片的要素都給你聚齊了。
宋颯突然想起自己小時候待過的黑屋子。
都是他那個活寶老爹乾的好事,宋輕雲見兒子有腿能跑了,立刻要帶他玩捉迷藏,結果惡作劇的念頭冒起來,對着自己親兒子下手。
趁着小宋颯躲在衣櫃裡的時候,他爸咔噠一聲從外面把拉手扣上。
小宋颯沒琢磨出來這啪嗒一下到底是啥聲,但是乖乖默數到一百,推門出去找爸爸,結果發現門打不開了。
驚恐的小宋颯使出了洪荒之力去推門,整個合成材料的門板發出不堪重負的咕吱咕吱聲,但是以他五歲的力量實在不足以破門而出。
停下來以後,他驟然意識到自己將被一直困在這裡,而他爸按理說也在藏着,沒人能救他出去。
小宋颯原本是不怕黑的,但是宋輕雲見惡作劇得逞了,沒心沒肺地跑到外面去喝啤酒,喝着喝着想起來球賽開場了,看着看着就混忘了在衣櫃裡鎖着的小宋颯。
宋颯在衣櫃裡喊破了喉嚨,結果隔音效果出奇好的衣櫃將他完全困在了裡面。
他慢慢開始覺得怕了,這股害怕一旦積累起來,就像漲起來的潮水永無止境,直到淹沒了他的肺部,直到沒頂的寒冷。
一直到晚上邢曼回來,問兒子呢?宋輕雲一拍腦袋,完蛋!兒子還在衣櫃裡。
宋輕雲打開衣櫃的時候,看到縮在角落裡喊啞了嗓子,哭得滿臉是淚水的小屁孩,頓時心生愧疚。
但是宋輕雲到底是宋輕雲,指望他乖乖道歉是不可能的,他嬉皮笑臉地指着哭成小花貓的宋颯,哈哈大笑,小颯,你居然怕黑!你是不是男子漢了?男子漢怎麼哭鼻子?
沒哭!宋颯恨恨喊回去,沙啞的嗓音完全把自己出賣了。
來來來爸爸抱抱,宋輕雲作爲罪魁禍首,恬着臉把小宋颯抱在懷裡,揉了揉他的頭,大拇指抹掉他銀豆子似的淚珠,那你哭吧,他說,我看着你哭,哭到你開心爲止。
怎麼樣,爸爸是不是好爸爸。
好你個頭好,小宋颯氣白了臉,又是委屈又是驚魂未定地靠在宋輕雲堅實的懷裡。
不過你怕什麼呢,宋輕雲嘿嘿一笑,怕黑嗎?黑有什麼好怕的。
“你知道嗎,”宋輕雲摸摸兒子的頭,“怕黑並不是因爲黑暗可怕,而是因爲你想象黑暗裡有可怕的東西,你想象得越逼真,黑暗就越恐怖。”
“但是黑暗裡可能什麼都有,有壞的東西,也可能有好的東西,比如說我。”
“下次你再害怕,”宋輕雲正色道,“你就想象黑暗中蹲着爸爸,是不是立刻就不怕了?嗯?黑暗中爸爸永遠跟在你後面,陪着你,保護你。”
欺負了兒子還能順便上堂課的,實屬宋輕雲第一名。
壞消息是宋輕雲再也別想和兒子玩捉迷藏了。
好消息是宋颯徹底不怕黑了,不僅不怕黑,看到黑就想起來他爸說的話。
想起他爸說的話,就好像看到蹲在黑暗裡賊兮兮笑的他爹,頓時還有點頭上冒火。
但是宋輕雲去世以後……黑暗好像有了不一樣的意味。
帶着一點溫柔,一點看不透的幻想,一點說不出的遺憾。
那句話就像是一個保證。
黑暗的地方,就和他在一起。
所以宋颯喜歡黑色,因爲黑色簡單,乾淨,心安。
你想它是什麼,它就是什麼。
“我進去了。”貝拉米屈起手指敲門,沒有迴應,門後果然是空的。
貝拉米推開了門。
宋颯眯起眼睛。
貝拉米皺眉。
那是一個完全空的房間。
沒有裝飾,沒有物品,沒有任何帶有生活痕跡的雜物。
家徒四壁不是誇張,是真的只有四面牆和地板。
“爲什麼是空的?”貝拉米走進去,挨個敲擊牆壁,沒有機關,沒有暗室,完全就是三面牆。
“這真的是路骨住的地方嗎?”宋颯懷疑道,“我覺得不對勁。”
“瓦片啊,”索婭說,“這是路骨住的地方嗎?”
“是!咕嘎!是!”瓦片眼睛一亮,突出的眼球滴溜溜一轉,突然向貝拉米撲過來。
貝拉米還在側身查看牆壁,立刻不動聲色地側滑到房間角落,剛好躲開了瓦片揮舞的手指,冷冷道:“退後。”
“圖畫!路骨的圖畫!”瓦片指着貝拉米制服口袋裡的一次性屏幕,粗糲地叫着路骨的名字。
“你知道這是什麼?”貝拉米猶豫着掏出一次性屏幕。
瓦片的眼睛裡露出渴求的目光:“路骨的,密碼!”
幾人神色都是一變。
難道這個塗鴉實際上暗藏玄機,或許路骨失蹤前留下了線索,線索就在塗鴉裡,而解密的方式恰恰告訴了他的朋友瓦片?
“你知道怎麼解密?”貝拉米問。
說實話瓦片損壞到這個程度,能不能記得解密方法還很難說……
“瓦片知道!”瓦片興高采烈地咧開嘴,露出陰森的金屬牙齒,居然很流利地說出來一串話,“原點,所有顏色的交匯處,逆時針旋轉,面積最大的賦值爲1,而後不同顏色依次遞增,直徑等分20格後旋轉讀取,是密碼!”
宋颯當然沒有肉眼把直徑二十等分的能力,但他立刻看出貝拉米手上的顏色看似散亂,但只有同一個點是和每個出現過的顏色相交,那個就是獨一無二的定位點,將那個點逆時針旋轉,將路徑中不同顏色賦值,旋轉讀取顏色,就會獲得一長串代碼。
“解出來了,”安德里赫擡頭,“不僅是這個代碼,還有之前從高袁那裡搜出來的塗鴉代碼,按照UC字母格式轉換以後……
“是wonderland上的網址。”
“網址是無效的。”貝拉米抿了抿脣,算上高袁那裡的17張,加上手裡還尚且有電的這一張,一共18張,對應的網址都是空的。
用過的痕跡被消除得乾乾淨淨。
當初那些網址上是什麼?
又是什麼人要費盡心機用這樣的方式傳播這些網址?
高袁到底和路骨什麼關係?爲什麼兩人手上都有這樣的塗鴉密碼?
“我只是猜測,但這個網址一定和路骨的失蹤有某種關係。”宋颯沉聲說。
“這解釋了他爲什麼回去取塗鴉,因爲他不想讓被人接觸這種密碼,但同時他被阻止了以後,沒有繼續固執地取回,是因爲就算別人拿到了塗鴉也解不出密碼。”
“而且這些是他用過的,”貝拉米說,“網址已經被清空了,就算密碼被解出來,別人什麼也得不到。”
索婭:“他只是爲了保險起見纔去要塗鴉的吧?但是被穆卡打了以後就索性放棄了。”
宋颯:“能找出網址當年的內容嗎?”
“是破壞性地完全清除。”安德里赫說:“無法復原。”
“路骨一定還有別的住處,可能是再次搬家,”貝拉米皺眉,“他絕不可能用一個完全空的房間,那他其他的塗鴉保存在哪裡呢?”
貝拉米緊鎖眉頭,眼眸沉下去變成純粹的黑色,在一片黑暗中好像隱匿在水中般透着寂靜的涼意。
宋颯看見畫面又靜止了,幾乎能想象出貝拉米抱胸低頭沉思的模樣,小巧的下巴微微內收,柔軟的睫毛垂下來遮住大理石般冰冷的眸子。
“好啦,初中生別垂頭喪氣的,”他低笑,“不管怎樣我們還是有收穫的,也許可以從高袁那邊再試着入手。”
“嗯,但是高袁那邊也有些問題……”貝拉米還沒說完。
“咕嘎,你不高興嗎?”瓦片湊上前,眼珠子可憐兮兮地垂着,“密碼解開了,是瓦片的幫忙。”
“謝謝你。”貝拉米擡起頭,儘量溫和地說,“你幫了……”
貝拉米的話被打斷了。
宋颯聽到了奇怪的嗡鳴聲。
情況驟變!
瓦片的面部表情變了,可憐兮兮的模樣一掃而空,裂開的嘴張到極限,掉出的眼珠猛地收回眼眶!
瓦片以驚人的速度出手!骷髏般的手指快到在鏡面裡只留下一道殘影,宋颯的視覺幾乎捕捉不到那一瞬間究竟發生了什麼。
貝拉米下意識地後躲,但她剛剛已經貼到了牆面,避無可避!
瓦片疾風般奪走了她手上所有的屏幕,然後衝出房間,它之前的搖晃和失去平衡都是在演戲!
當它全力運轉的時候,身體各處好像拼湊起來一般緊緊咬合,支撐着他在那一瞬間攻其不備,搶走了屏幕!
【攔住他!】貝拉米的念頭向閃電一樣傳過去。
索婭動了,她敏捷得像一隻火紅的豹子,矯健的身姿立刻撲出去,封鎖了瓦片每一個去路。
瓦片虛晃一下,沒能繞開索婭,反而險些被她當場抓住,掉頭想往回跑,但是安德里赫早已預判了他逃走的方向,攔住了唯一的岔路,他被包圍了!
“哈!”瓦片狂笑,“你們想要這個是麼?!”
他高高拋起手中的屏幕,整整五張輕飄飄的一次性屏幕被扔回了路骨的房間,貝拉米轉身立刻撲上去,她當然能夠在瓦片動身之前,輕而易舉地搶下所有的屏幕……
巨大的嗡鳴聲沖天而起,伴隨着令人牙酸的數不清地鋼鐵釦合聲,像是巨龍身上的鱗片一一扣緊,像是整個蜂巢在震動!
貝拉米躍在房間上空,心猛地一沉。
路骨房間的地板消失了。
深不見底的甬道里一扇扇隔板依次撤離,往上幾十層,往下幾十層,整整一百個天花板和地板同時裂開,它們在焚燒爐休眠的時候隔開了幾百米的深洞,像是插入管道的小薄片。
而當地底焚燒爐啓動的時候,所有的隔板撤入牆壁。
這個房間當然是空的,沒有物品,無人佔用。
因爲它壓根不是什麼房間,是防止墜落進焚燒爐的隔離室!
瓦片等的就是這一刻!
貝拉米的瞳孔猛地收縮,她腳尖在門框處借力輕點,勉強旋轉身體抓住了最後一片屏幕。
四周只有光滑的牆壁,無處借力。
但她身下空無一物,只有無盡的深淵。
從下而上瞬間貫穿的甬道里,吹起一陣陰涼的風,最後帶起貝拉米臉頰邊的髮絲,銀蝶從制服領口中滑落,最後勾起一道絕望的弧光。
她錯愕地看着上百米的高空下漆黑的地底。
墜落下去,就好像墮入地獄。
“貝拉米!!!”宋颯大吼地跳起來。
他想說你快抓住點什麼,快說你完全料到了一切,快回到安全的地方,快跳起來,快……
他什麼都來不及說,什麼都沒看見,只有高到令人暈眩的空中銀蝶在眼前滑過的尾光。
宋颯拼命地伸出手去,腦海中一片空白,一瞬間爆炸開的思緒堵塞了所有理智的念頭。
他好像踏空了,和貝拉米一起一腳踏空了。
失重感包裹着他,彷彿從懸崖墜落,恐懼宛如針扎入大腦。
心臟被重擊了般停滯、刺痛、然後劇烈地跳動,好像要把全身的血液都涌動起來。
他拼命伸手向前抓……只抓到了一片虛空。
飛速的下落,瘋狂向上移動的牆壁,劇烈放大的地面,震耳欲聾的轟鳴。
還有風聲。
一聲清脆的咔嚓。
鏡面徹底暗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