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九月初一,正是大悲寺迎接香客之日。
天矇矇亮,飄着細雨,在山腳下早已排滿了長長的隊伍,有達官貴人,也有家境殷實的百姓。
衆人拎着裝滿瓜果的提籃,站在一旁耐心等待。
傳言大悲寺中有一座送子觀音,只要虔心祈禱,必然能夠達成所願。
隊伍中有外地口音的人,一看就是爲了香火,從遠道而來。
莫顏討厭下雨天潮溼的氣候,她吩咐車伕把馬車靠在隱秘而又視野開闊的角落,打開車窗的縫隙向外看。
宮內服侍的墨黃露臉的次數比較少,此行墨黃打扮成香客,就跟在夏明軒身後不遠,時刻注意他的動向。
“您喝一杯熱茶吧。”
墨冰在紅泥小火爐里加上幾塊炭,烘烤車內的水汽,順便幫着莫顏添一杯薑茶。
昨夜還是晴朗的天,夜晚出現好多的小星星,誰想到天明時分竟下起雨來,出行多有不便。
來之前,莫顏想過很多問題,若是隻有三三兩兩幾個人上香,以夏若雪的警覺,或許溜了。
偌大的京都,想找挖出一個人困難,而且夏若雪很有可能躲藏在大悲寺中。
悟空方丈說過,悟能大師曾經受人恩惠,一直耿耿於懷,總是想着報恩,但是無奈好人命不長,那人便是夏若雪的祖父,老永平侯。
衝着這層關係,夏若雪挾恩圖報,相信悟能大師必定會答應。
佛門重地,圖的是清淨,就算是皇家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也不能輕易上門搜查,會引發百姓極度不滿。
“夏明軒身後揹着一個包袱,裡面裝着那個鐵匣子,看來他早有預感,做好隨時跑路的打算。”
夜長夢多,現在幾方人馬都在找他,永平侯給南邊小國大越的城防局部圖,還差了一半。
“沒錯,如果我是夏若雪,不會再投奔袁煥之。”
莫顏認同地點頭,夏若雪用袁煥之的子嗣作爲威脅,對方懷恨在心,又是個陰險小人,必然會秋後算賬。
再說以前夏若雪肯委曲求全,是爲了永平侯府衆人安危,袁煥之做法讓她很失望,家破人亡,這就是與虎謀皮的下場。
相比之下,和南邊小國僅僅有利益關係,永平侯在南邊有產業,投奔過去是目前爲止唯一的出路。
雨勢漸大,雨水打在車壁上,發出有節奏清脆的響聲。
百姓們蓑衣斗笠抵擋不住雨勢,很快溼了褲腿,衆人抱着胳膊,仍舊在堅持着,無一人離開。
山門的方向來了兩個青衣小沙彌,二人合力,打開大門的鐵索,只聽咔嚓一聲,門被從內側推開。
這裡是上山的第一道關卡,順着臺階拾級而上,前方還有二門,三門,一直到半山,那裡纔是大悲寺的正門。
山路陡峭,旁邊是一條長長的鐵索,無論是達官貴人還是普通的平頭百姓,都要靠着步行走上去。
以前曾經有體弱的小姐坐着滑竿,到山門處被拒之門外,理由是心不誠。
雨天路滑,前方心急的香客跌了個大跟頭,瓜果全部順着臺階滾下去,衣衫滿是泥土,自然是不能去上香了。
下面跟着的人吸取教訓,衆人放慢了腳步。
夏明軒甩開周倩兒,天不亮就出門,他以爲自己來的早,到山下一看,一片黑壓壓地人羣,顯然等了很久了。
早已做好離開京都的準備,他的心緒平靜。
至於周倩兒和周家,這段時間在他的身上撈到不少好處,臨走之前,他又留下一張百兩的銀票。
本想走前和周倩兒好好溫存一番,誰料到她這幾天正趕上小日子,面色發白,在牀上躺着,脣上也沒有血色。
夏明軒在侯府,也算有點見識,他懷疑不是小日子,而是小產。
罷了,人都要走了,有沒有孩兒不重要,等東山再起之時,再考慮子嗣。
墨黃低着頭,緊緊地跟在夏明軒身後,兩個人不靠前不靠後,正好在人羣中間的位置。
“啊啊啊,殺人了,快跑啊!”
前方發生騷亂,香客們扔了提籃,轉身向下跑,和正要準備山上的百姓面對面,擠在一處。
下雨天本來就天色暗淡,模糊地看不清楚腳下的路,瓜果掉到地上,被人踩到一滑,身體控制不住地仰倒。
一人摔跟頭,其餘人着急跑,踩了個空,山道上一片混亂。
“快跑啊,還等什麼,死人了!”
夏明軒一愣,死人是什麼意思?難道說妹妹夏若雪還有什麼動作不成?
不可能!兄妹二人見面是秘密的,說不定還要用悟能大師幫忙。
可是,山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身後的墨黃神色一緊,感覺事情不如想象的平靜,超出衆人掌控。
“咋回事啊?”
有些香客已經到了二門處,紛紛轉換方向,後面的人一頭霧水,“誰死了?”
“和尚和一羣黑衣人打起來了,快跑!”
回話的人話畢,一溜煙小跑下山。
夏明軒在原地踟躕片刻,最後咬牙繞開人羣,找到旁邊的小路,用樹枝作爲支撐。
他有武功底子,不掩飾自己,上山輕鬆很多。
墨黃給山下的墨冰傳送個信號,丟了提籃,緊跟上去。
雨水從天空澆灌而下,車窗前滿是朦朧的水霧,莫顏皺眉看着遠離的香客們,低頭沉思。
万俟玉翎的計劃是提前派人包圍大悲寺,不過悟空方丈希望低調處理,畢竟佛門是清淨之地。
如果悟能真的窩藏夏若雪,悟空方丈一定給衆人個交代,但是此事最好不外傳,以免因爲一條臭魚毀了大悲寺百年名聲。
所以,今日來抓人,周圍只跟着了暗衛們。
皇叔大人答應她,在早朝之後趕過來,陪着她一起上香祈福。
“墨冰,我們也上去。”
莫顏利落地換一套衣褲,抓着武器先一步下車,大悲寺的黑衣人,應該是袁煥之的人手,一切就和想象一樣。
“沒想到讓他們鑽了空子,先一步。”
墨冰跳下馬車,主僕二人施展輕功,沿着另一條小路上山。
山路很少有人走,雜草叢生,到處
是低矮的灌木,莫顏速度太快,被樹枝在腳踝的位置刮到一個小口子。
山門處,和尚們與黑衣人戰在一處。
黑衣人是袁煥之留下的最後勢力,袁煥之通過隱秘的手法找到夏若雪的蹤跡,搶在万俟玉翎之前行動。
必須要找到他的子嗣,如果找不到,他就算做了皇上能如何?
不能有子嗣一事,不知道怎麼傳到蠻族首領的耳朵裡,對方對他很不滿,竟然攛掇阿蘇改嫁他人。
如果是這樣,多年的心血不是白費了?
兩方合作,聯姻是最穩妥的方式,產生制衡,而且阿蘇對他的做法很失望。
當年不管他們母子,並不是他想要的結果,在南邊和他有過關係的女子衆多,大家閨秀,小家碧玉,看中馮婉兒,也是因爲她背後的財力,能爲袁家的私兵募集糧草和軍需。
馮婉兒有身孕沒有告訴他,生產後安安靜靜,不吵不鬧,讓他省心。
只要他派人保護她,就會被察覺,這樣反而害了她。
袁煥之認爲這種方式很穩妥,等到在北地穩定後,在趁亂派出手下心腹接人。
阿蘇要和他成親,想起了那個孩子,他們派人回京,被告知母子失蹤一陣子了。
馮婉兒把家裡的信物交給袁煥之,每年他都會派人到鋪子裡提出大筆銀兩,馮家無人過問。——
懸崖邊上,夏若雪正在瘋狂地大笑,她身後綁着兩個人。
一個是一身豆綠色衣裙,豎着婦人頭,面色驚惶的馮婉兒,旁邊是個青色衣衫,剃光頭,只有幾歲大小的小和尚。
看小和尚的面貌,竟然像極了袁煥之,其身份不言而喻。
夏若雪不曉得會走到今日這一步,所以她只是騙馮婉兒上山,並且請求悟能大師收徒,教給袁煥之小崽子武藝,就是想着有一天,能賣個好。
現在家破人亡,袁煥之的子嗣沒有利用價值,她的心血白費,當然不會讓袁煥之好過。
“夏若雪,你這瘋女人!臭婊子,放了我兒!”
袁煥之用手捂嘴,咳出血來,他大鬧莫府喜宴,被三歲小娃耍得團團轉,最後被暗衛們打成內傷,好不容易逃脫。
手下的暗樁死了十之*,他只想把親骨肉帶在身邊回北地,京都,不是他的勢力再能染指的。
“哈哈,袁煥之,你這個出賣*靠女人上位的小白臉,你沒比小倌館的哥兒高貴多少!”
夏若雪吐了一口唾沫,諷刺地抱着胳膊,輕挑嘴角,“你算什麼東西,敢和我這樣說話?”
說完,她在袖口裡掏出一把匕首,繞着馮婉兒母子走了一圈兒。
“若雪,你幹什麼,爲什麼?”
馮婉兒嚶嚶地哭泣,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她淚光閃爍,含情脈脈地看着袁煥之,她的袁郎。
當年二人相識在聊城,她父母雙亡,家中的刁奴們欺上瞞下,以次充好,差點砸了馮家百年老店的招牌。
儘管及時做了補救,失去雙親的痛苦和生意上的失意,都由她一個十幾歲的姑娘承受,馮婉兒心情抑鬱。
二人相遇那天也在下雨,她愣愣地走在街道上,道聽途說,南邊小國要打進聊城來了!
眼看着,她就要被馬蹄子踩到,他突然跳下馬,大力拉緊繮繩,救下她。
她以爲,袁郎會罵她,可是他沒有,只是溫柔的看着她笑,聲音輕柔,“這位小姐,沒事吧?”
大越旗開得勝,南平王班師回朝,爲了能多看他一眼,她選擇回到京都。
在回京不久,馮婉兒才後知後覺自己有了身孕,彼時,她已經和袁煥之斷了聯繫。
生下這個孩子,她一定要生下來。
“爲什麼?馮婉兒,你還是那麼蠢,要怪就怪你命苦,攤上這等貨色。”
夏若雪根本不給馮婉兒說話的機會,麻利地在她的嘴裡塞上一團手帕。
“有點意思,夏若雪,你以爲你是什麼好貨?不過是被流民玩過的婊子而已。”
袁煥之壓制住胸口的怒火,以他的功夫,可以給她來個五馬分屍,但是,他不能保證夏若雪這個瘋子會不會提前推着他兒子下懸崖。
山壁陡峭,下面都是亂石,只要掉下去,絕無生還的可能,他不敢冒險。
初夜被強姦,是夏若雪一生的夢魘,若不是如此,她怎麼可能失去選秀的機會!
已是殘花敗柳,和万俟玉翎註定無緣,她自暴自棄,答應和袁煥之這等人廝混在一處。
“嘖嘖,那流民就是個臭要飯的,都不知道幾天沒洗漱了,牙齒裡還有*的菜葉子。”
袁煥之眯了眯眼,正在對夏若雪進行心理攻勢,看她痛苦,他心裡產生巨大的快感。
“嘖嘖,這樣身上有異味的人親了你,摸了你,還幹了你,嘖嘖,雖然你長的不怎樣,但是對於他來說,沒有銀子,花錢也玩不到官家千金!”
夏若雪慘白着一張臉,把嘴脣咬出血,袁煥之越說越來勁,“哈哈,怎麼樣,還記得那次是什麼滋味嗎?”
“你不是挺喜歡被虐待的嗎,還喜歡在酒樓裡*,最好隔壁的雅間有人吃飯,這樣不是更刺激?”
袁煥之慢慢冷靜下來,馮婉兒留着沒必要,以後馮家產業都是他兒子的,帶她一起去北地,多個累贅,不如就讓夏若雪弄死算了。
哦,最好是她們一起死。
他兒子不能做和尚,他要把兒子培養成未來的帝王,一統天下!
“袁煥之,你夠了!”
夏若雪雙手捂住耳朵,尖叫一聲,下一秒,袁煥之笑不出來了,因爲他眼睜睜地看着她在他兒的身上紮了一刀。
溫熱的血混合着雨水,浸溼了整個青色的衣袍,小和尚痛苦地跪在地上,蜷縮着身子顫抖。
馮婉兒瘋狂地扭動,但是她越扭動,繩子就越緊,在她身上勒出一道道血痕。
“賤人,你真的瘋了!”
袁煥之瞪大雙眼,不可置信,他怕自己再說下去,會引發夏若雪更瘋狂的舉動。
“是,我早就瘋了!袁小倌,你以爲我會讓你好過?”
夏若雪反脣相譏,悽然一笑,她恨莫顏,恨万俟玉翎,也恨袁煥之,這些人都要不得好死!
“若雪,當年
我在京都的時候那封休書,後來我都撕了,你現在可是我的妻子。”
硬的不行,袁煥之又改成來軟的,兩人的舉動已經驚動万俟玉翎的人,再不下山就得被捉個正着。
“一日夫妻百日恩,玉瑤死了,你是正妻,和我回北地吧?”
袁煥之儘量讓自己看着真誠,他嘆口氣道,“我剛纔說的都是氣話,你知道我有苦衷。”
幾句話,讓夏若雪彎腰,笑出了眼淚。
天底下,真的有如此厚臉皮之人,“哈哈,哈哈,袁煥之,我這輩子就指着這個笑話活了!”
她夏若雪是蠢過,不過真的有那麼蠢嗎?
袁煥之憑什麼以爲她會在失去家人後,相信這漫無邊際的鬼話?
夏若雪的表情倒是提醒了袁煥之,他擺擺手,極力辯解,“若雪你聽我說,你爹孃真不是我的人殺的。”
“你想,那段時間北地戰事吃緊,京都風聲鶴唳,我怎麼可能出賣自己的暗樁?”
“所以,我向你求救,你也沒準備救我的家人嗎?”
夏若雪漫不經心地踢了馮婉兒一腳,豆綠色的衣裙上滿是泥土的痕跡,讓馮婉兒看起來格外的狼狽。
“說好了劫法場,鑽空子!”
不是他們不保護夏明軒,是他自己跑走的,己方人手爲找他,費了不少力氣。
無論袁煥之怎麼解釋,對於夏若雪而言,這些都是藉口和小伎倆而已,她爹孃已死,只剩下大哥一個親人,憑什麼讓袁煥之的女人和崽子活着。
二人僵持不下,身後不遠處,傳來凌亂的腳步聲。
袁煥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平生第一次不知所措,他眼裡閃過陰翳,比剛纔的氣場強了一些。
“夏若雪,你可以殺了他們,但是別忘記,夏明軒在我們手中。”
暗樁無意間發現,不過對方似乎被万俟玉翎的掌控,己方的人手一直沒敢出現,避免引火燒身。
在最最緊要的關頭,也只能賭一次,賭夏明軒在夏若雪心中的位置。
果然,夏若雪神色一頓,她眯了眯眼,似乎在考慮此言的真實性。
“你以爲,他爲躲避人,貼了張假面皮,找個市井的小門小戶女子成親,就足以掩人耳目嗎?”
那日在菜市口,自家大哥身邊有個女子,兩個人好像真的成親了。
躲避人追殺,這麼做確實是個好辦法。
二人正在一處討價還價,莫顏等人好不容易爬上山。
大悲寺太大,寺院裡亂糟糟的,地上躺着橫七豎八的屍體,有和尚的,也有黑衣人的。
打鬥暫時告於段落,遠處一個小沙彌哭着跳腳喊,“不好了,悟能大師自盡了!嗚嗚!”
悟能大師死了?
莫顏和墨冰對視一眼,彼此都能從對方眼中看到驚詫,悟能大師德高望重,想不開自盡,難道真是因爲夏若雪,所以感到愧疚,還是另有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