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馬一路南下,氣候漸漸轉暖些許,人文景緻亦是天差地別。
北方寒冷,南方溫暖;北方豪放,南方婉約。
隊伍中的護衛、丫鬟、婆子大部分都是他們自王都帶來的,從來沒有離開過王都,這一路上時不時可以聽到下人們的驚歎聲、議論聲,倒也讓原本單調的旅行增加了幾分趣味。
三月下旬,一行車馬終於進入荊州的地界。
有道是:“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原本蕭奕和南宮玥是計劃只在荊州的漢口住一晚就繼續啓程,誰知道入城的當天中午就下了點兒小雨,以致道路泥濘,車輛難行。
待衆人抵達驛站的時候,一行車馬已經是狼狽不堪。
驛丞披上蓑衣上前迎客,歉然道:“幾位官人,這些天小雨不斷,出行不便,人字號房已經住滿了,只剩下地字號房,這人字號房要到明天才會有空房。”
按照大裕的規矩,住驛站是需要憑藉官府開的“驛券”的,不同級別的官員,享受不同的待遇,而且,超過三天就得走人,所以驛丞纔敢肯定明天就會有空房。
漢口城本來就是荊州最大的城鎮,因此往來的官員、驛卒也特別多,加上春天的時候春雨綿綿,以致驛站的客房有些緊張。
騎在高頭大馬上的朱興眉頭一皺,那地字號房可是供驛卒住的,世子爺和世子妃哪能住在這種房間呢!而且,他們要的也不是人字號房。
朱興沉聲問道:“那天字號房呢?”
驛丞愣了愣,心道:莫不是來了貴客?如果是那樣最好,省得自己得罪人。
驛丞頷首道:“天字號房倒是還有一處。<>”天字號是驛站中最好的住處了,幾乎是一個小小的院子,因而是專供達官貴人居住的。
那驛丞話音剛落,只聽一個陌生的男音從右手邊傳來:“這天字號房我們大人要了!”
朱興臉色一沉,循聲看去,只見一輛黑漆華蓋馬車從街道的另一邊過來,馬車旁好幾個身着蓑衣的護衛騎在高頭大馬上,其中一個留着絡腮短髯的護衛朗聲又道:“驛丞,快快給我們安排房間!”
聽聲音,顯然剛剛出聲的就是此人!
朱興抓着繮繩對着來人拱了拱手道:“這位兄臺,這萬事講一個先來後到,分明是我們先來的。”
那護衛不以爲然道:“憑你?還想住天子號房,你有‘銀牌’嗎?”說着,護衛從腰間掏出了一塊銀色的牌子對着朱興亮了亮,“可不是什麼人都能住天子號房的!”
這大裕的驛券一共分爲四種:一曰角符;一曰紙券;三曰銀牌;四曰傳符。不同級別的官員享有不同級別的待遇,只有持有銀牌和傳符的官員纔可以住天字號房,但是這銀牌可不是什麼人都能用的,至少要是正三品以上官員極其家眷方可。
“這位兄臺莫要狗眼看人低!”朱興冷笑道,“在下確實沒有銀牌,但還是要住這天字號房,你待如何?”
聞言,連那驛丞也是愣了一楞,心道:這人是在開玩笑不成?沒有銀牌驛券,還想住天字號房?
那護衛亦是諷刺地一勾脣,又道:“兄臺,勸你莫要鬧事!否則休怪我不客氣”
他話音還未落下,卻見朱興從懷中掏出一個刻着麒麟的金牌,頓時噤聲。
這竟然是金麒傳符!
驛券中等級最高的的金麒傳符!
驛丞的心也隨之一起一落,他當驛丞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見這金麒傳符呢!聽說,也唯有皇子親王、一品大員,還有藩王公主等等才能持有金麒傳符。<>看來這幾輛平頂馬車看着普通,其中坐的卻是貴客中的貴客!
朱興淡淡地又道:“不知道我們可住的起這天子號房?”
“當然住的!”驛丞忙應道,心裡是滿頭大汗,心道:幸好這金麒傳符的主人來的早,要是對方晚來一步的話,自己到底是讓誰住這天子號房呢!
那護衛面色有些僵硬,他的主子雖然品級也不低,但是肯定沒法和金麒傳符的主人搶房間住。他後方的另一個護衛突然上前在他耳邊附耳說了幾句,然後他便對着驛丞又道:“驛丞,既然沒有天字號房,就給我們大人安排一間人字號房。”
驛丞爲難地說道:“官人,人字號房已經住滿了,只剩下地字號房”
“難道我們大人連人字號房都住不得嗎?”那護衛不耐煩地打斷了驛丞,“你一個小小驛丞,竟然不把堂堂三品大員看在眼裡!我們通判大人可是奉了鎮南王之命去王都面聖的!”
鎮南王?通判?朱興難免露出驚訝之色,這還是有幾分冤家路窄的感覺!
朱興正想着是不是要和馬車裡的蕭奕說一聲,蕭奕懶洋洋的聲音已經響起:“洪通判還真是好大的威風啊!連本世子都自嘆弗如!”
說話的同時,蕭奕從馬車中跳了下來,竹子忙替他撐了傘。
那絡腮短髯的護衛心裡暗道倒黴,今天居然碰上個喜歡管閒事的主。偏偏對方自己還惹不起!
“這位公子認識我們洪大人?”那護衛還算客氣地說道,“剛纔多有得罪,是在下的不是!現在在下向公子賠聲不是,以後我們就井水不犯河水。<>”他的意思是隻要他搶的不是蕭奕的房間,蕭奕就別多管閒事了!
蕭奕笑吟吟地勾了勾脣,道:“這恐怕是恕難從命了!”
“你”那護衛氣得一口氣堵在胸口,卻不能對貴人惡言相向。
蕭奕給了朱興一個眼色,朱興就了悟地微微點頭,然後拔高嗓門道:“洪通判,還不下車拜見世子爺!”
世子爺?!那護衛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心道:原來不過一個世子啊,是侯世子,還是伯世子?最多也就是一個親王世子吧?等等!
他突然想到了什麼,臉色有些發白,結巴地說道:“難難道是世子爺?”
那驛丞是聽得一頭霧水,只知道這兩方人馬約莫是相識的
這時,華蓋馬車的簾子被挑起,一個小廝將一個錦袍的中年男子扶了下來,那男子疾步上前,順着傘面滑落的雨水一不小心就弄溼了他的衣袍,可是他已經顧不上了,走到蕭奕跟前,恭敬的俯首作揖道:“下官參見世子爺!”
果然是世子爺!
洪通判原本還存着一絲僥倖,此刻不禁一陣心驚。
世子爺不是正在王都爲質嗎?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他下意識地朝着隨蕭奕來的那支車隊看去,世子爺帶着這麼多人,難道是皇帝允許他攜家眷回南疆了?
王爺可知道這件事了?
洪通判心中驚疑不定。
看那洪通判畢恭畢敬的模樣,驛丞哪裡還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看來這容貌俊美得不似凡人的青年竟然是鎮南王世子!這洪通判也是忒倒黴,耍威風竟然耍到了主子跟前!
蕭奕眉頭微揚地看着洪通判,漫不經心地問道:“洪通判這次去王都所爲何事啊?”
洪通判定了定神,忙答道:“下官是奉王爺之命”
洪通判其實是奉了鎮南王的命,遞摺子去王都的。鎮南王自覺與百越定下了和談,算是免去了一場戰亂,於是就特意命了洪通判帶請安摺子去王都,一方面是向皇帝表達忠心,而另一方面也是爲了邀功的。
對此,蕭奕也能猜到一二,只是若讓他把話說全反而就不美了。於是蕭奕直接打斷了他的話,似笑非笑道,“洪通判你雖有公務在身,但這萬事講個先來後到,莫要讓人以爲我們鎮南王府仗勢欺人!”
“是,世子爺教訓的是。下官以後一定好生約束下人。”洪通判滿頭大汗地應道,頭低得更下了。
幸而,蕭奕也懶得跟他多說,揮了揮手道:“本世子累了,就先進去休息了。洪通判也趕緊找個地方投宿吧。”
洪通判應了一聲後,暗暗思忖着得趕緊給王爺報信纔是!
他恭敬地退下,跟着他的那隊車馬幾乎是以落荒而逃的姿態很快就沒影了
那驛丞心裡暗道痛快,忙殷勤地引着這一衆人等進了驛站。
耗費了大半個時辰,衆人總算在驛站勉強安頓下來。
雖然說驛站有廚房有廚子,但是這些廚子又怎麼能比得上南宮玥帶來的廚娘,當晚,廚娘和幾個丫鬟借了驛站的廚房給主子們燒了一桌好菜。
酒足飯飽後,蕭奕心情甚好的提議道:“聽驛丞說,最近荊州多雨,我想着反正道路泥濘不便同行,不如就在驛站多住一晚,也好明日在漢口城逛逛”
“這個主意好!”傅雲鶴迫不及待地鼓掌道,“漢口最著名的就是黃鶴樓了,我早就想去登一登黃鶴樓了!”上一次,無論是去南疆還是回王都,都是身負皇命,來去匆匆,哪裡像這次這麼悠閒!
蕭奕臉色一黑,這話他本來是要用來討好南宮玥的,卻偏偏被傅雲鶴搶去了先機。
一聽到明日可以去黃鶴樓,南宮玥和蕭霏眼中都是一亮,喜笑顏開。
黃鶴樓號稱“天下江山第一樓”,歷代文人墨客在黃鶴樓中留下了許多千古絕唱,這天下的文人怕是沒幾個不想去一去黃鶴樓瞻仰前人風采的,想着南宮玥出身士林世家,又難得出一次遠門,蕭奕其實早就計劃着要帶她去看一看,也順便化解一下旅途的勞累,這次的春雨也不過是他的一個藉口罷了。
“阿奕,你儘管帶着玥兒和你妹妹去黃鶴樓,我就不跟你們去了。”林淨塵放下手中的茶盅道,“我明天打算去荊州的藥材市場瞧瞧。”
南宮玥啞然失笑,也是,外祖父又不是什麼文人,他老人家滿腦子就只有“醫”和“藥”兩件事,畢生的精力也都投注在了這上面,因而才能得到如今的成就。
蕭奕也明白這一點,也沒勸什麼,只是道:“外祖父,明日讓周大成跟你一起去吧。”
雖然林淨塵自認他還沒老到需要人看顧的地步,這些年來他也都是獨自一人遊歷在外,但是這總是外孫女婿和外孫女的一片心意,便爽快地應下了。
定下了明日的行程,衆人就各自回房歇息了。
次日一大早,天剛亮,林淨塵就帶着周大成一起出門了。
至於蕭奕,則是以嘆氣作爲了他這一天的開端,在他最初的計劃裡,這本該是屬於他和臭丫頭的一天,偏偏他又得帶上蕭霏和傅雲鶴這兩跟屁蟲。
想着今日要去黃鶴樓,蕭霏興奮得一晚上沒睡好,早上起身的時候眼下還帶着濃濃的陰影,可是她卻一點也不覺得疲倦,甚至是有些亢奮。
爲了出行方便,南宮玥特意換上了一身男裝,一大早,當蕭霏看着蕭奕身旁熟悉又陌生的儒雅公子時,目瞪口呆,訥訥地喚道:“大嫂”大嫂不是大家閨秀嗎?怎麼也學戲本子裡女扮男裝起來?而且看着好像還挺自在的,感覺不是一次兩次了。
一定是大哥!
蕭霏眯眼朝蕭奕看去,一定是大哥把大嫂給教
“霏姐兒,”南宮玥出聲打斷了蕭霏的思維,親熱地挽起她的胳膊道,“你跟我來。”
南宮玥拉着蕭霏去了內室,指了指桌上的一套衣裳,笑着說道:“霏姐兒,你也去換上吧。”
蕭霏傻眼了,好一會兒沒回過神來。
女扮男裝?!
這是她以前絕對不會去想的一件事,可是
她遲疑地看了看含笑的南宮玥,既然大嫂女扮男裝了,那麼這件事其實也沒太出格?對吧?
蕭霏半推半就地由着百卉和鵲兒服侍她穿上了男裝,當她走屏風後走出的時候,整個人覺得是彆扭極了。
鵲兒笑眯眯地掩嘴說道:“世子妃,大姑娘穿上男裝還挺像一個小書生的。”
鵲兒說得完全是心裡話,蕭霏有一種清冷的氣質,舉止也爽利,與那些嬌柔的江南女子不同,大概鎮安王府的“武”對她還是有影響的,讓她即便讀了那麼多書,善琴棋書畫,也還是與文臣家的閨秀不太一樣。
南宮玥繞着蕭霏看了一圈,讚道:“沒想到我們霏姐兒穿上男裝這麼俊秀!”
蕭霏侷促地笑了笑,心裡還有些糾結,一方面是不想穿着這身彆扭的衣裳出門,而另一方面想去黃鶴樓的**又壓過了一切
四人就在蕭霏這種糾結的心情中出發了。
蕭霏第一次女扮男裝有些不習慣,而南宮玥倒是有一種重溫舊夢的感覺,想起當年雲英未嫁的時候,她也曾數次和蕭奕一起男裝出行
蕭霏的不習慣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江南散發的書香氣很快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一邊走,一邊目不暇接地四下看着,驚歎連連。
蕭奕皺眉看了彷彿鄉下人進城的蕭霏一眼,等目光移到南宮玥身上時,又變得柔和起來,道:“阿玥,你還是第一次來荊州吧?”
無論前生今世,這確實是南宮玥第一次來荊州,因此對她而言,這裡也是處處充滿了新奇。
荊州是典型的江南城鎮,“魚米之鄉”,氣候比王都舒適許多,此外,荊州還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就是隨處可見拿着紙扇附庸風雅的文人,雖然現在還是初春的天氣,根本就用不着扇子。
蕭奕覺得有趣,乾脆也給他們四人也一人買了一把,四個年輕的公子哥學着那些文人搖起紙扇來。
黃鶴樓位於蛇山之巔,不過這蛇山頂多不超過三十丈,雖然山不高,但是沿途卻豎立着不少著名文人詩人所留下的石碑,南宮玥他們不趕時間,因此便悠閒地一路走,一路停,一路看,等他們來到山頂的黃鶴樓前,早已經過了巳時。
黃鶴樓果然不愧爲江南三大名樓之首,只見那三層的大小屋頂交錯重疊,翹角飛舉,遠遠看去,彷彿那展翅欲飛的鶴翼一般。
在一樓欣賞了“白雲黃鶴”陶瓷壁畫後,四人便魚貫地上了二樓,二樓的其中一面牆壁上鐫刻着那篇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黃鶴樓記。
不出意外,二樓已經聚集了不少文人學子,有的在賞鑑牆上鐫刻的黃鶴樓記,有的則憑欄遙望浩浩的長江,遠眺巍峨的羣山,也有的正在談古論今。
一聽到上樓的腳步聲,便有不少文人將目光投向四人。
見他四人都是面容俊逸、丰神俊朗的翩翩少年郎,幾個年輕的學子都是心生好感,其中一個身着青袍的書生站起身來,含笑着作揖道:“四位兄臺,可要過來一起坐坐?”
無論是蕭奕,還是傅雲鶴,都是性格開朗,喜歡交朋友,倒覺得無所謂,只是他們倆今日還帶着南宮玥和蕭霏,於是蕭奕詢問地看了看身旁的南宮玥。
南宮玥又看了看蕭霏,蕭霏心裡雖然覺得有些不妥,但是她如今以大嫂馬首是瞻,既然大嫂沒反對,她便點了點頭。
待四人走近,那幾個學子中便有人看出點門道來,蕭奕的容貌雖然昳麗,但氣質卻並不陰柔,甚至還隱隱散發着一種上位者的傲氣,一看就知道不是小門小戶出身;傅雲鶴也是身形高大矯健,步速不快不慢,行走間帶着武人的穩健和颯爽。相比下,南宮玥和蕭霏雖然着男裝,但舉止間隱隱透露出幾縷女子的嬌柔
其中一個三十來歲眉眼有些輕浮的書生暗暗地與相熟的友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心中暗暗揣測着這兩名女扮男裝的女子和這容貌俊美的錦袍青年到底是何關係。雖說這兩個女子看來眼眸清澈,氣質高卓,可若是大家閨秀又怎麼會女扮男裝?
莫不是
那書生和友人意味不明地笑了,自覺是覺察了真相,心道:這兩個年輕公子哥倒是風流人物。
與此同時,幾個文人學子讓出了其中一條憑欄的長凳,蕭奕四人謝過後便是憑欄而坐。
蕭霏憑欄遠眺了一眼,但見那山水一色,雲霧繚繞,忍不住脫口嘆道:“果真是‘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大”她本想稱呼大嫂,但總算及時記起他們此刻的裝扮,便改口道,“大哥,小哥,黃鶴樓果然是名不虛傳!”
那個青袍書生聽她吟詩,便覺得是同道中人,道:“兄臺,我們荊州有一句老話,唯好茶與美景不可辜負。兄臺,可要與我們一起品茗?”
只見一旁的小几上放着一套茶具,一隻鼎形的小炭爐,還有幾個零散的瓷杯,杯中可以看到殘餘的茶湯,幾縷茶香繚繞。
雖然南宮玥和蕭霏並不特意計較茶的好壞,卻不會隨意使用這路邊來路不明的杯子。
百卉、鵲兒一看南宮玥的眼神,便知其心意,從隨身攜帶的籃子中取出了一套擺好精緻的茶具,小巧的壺,玲瓏的杯。
與此同時,南宮玥含笑道:“各位讓座於我們,就讓我們兄弟幾個請各位喝茶好了。”
這些講究風雅的書生學子們一看就知道這套紫砂壺杯是產於宣興的精品,心想:看來這四人果然不是什麼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