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處?比起大多深宅婦人,這點挫折,算不得難處。
她正欲否認,身後忽然驚起一連串,由遠及近的馬蹄聲。一輛朱壁皁頂的馬車,衝着大街疾馳而來。那駕車的童子,鞭子抽得又狠又急。竟是不顧路人,高聲呵斥驅趕。小小年紀,一副兇相。
賀幀擡眼望去,道一句“當心”。擡手扶住她肩頭,將她整個人帶到道旁,避得遠些。
這麼一打岔,話也不用回了。
街上人羣四散,布衣百姓見了貴人車駕,避之唯恐不及,哪裡還敢衝撞。
亂作一團的人流中,一對形容邋遢,抱着陶罐乞食的爺孫,被人衝散了去。那老翁跛着腳,心急若焚,撥開阻擋,只顧尋找孫兒。
那小娃娃被人推倒在地,手上緊緊抱着討來的半個饅頭,嚇得哇哇大哭。
七姑娘眼睜睜看着這一幕,緊張的,一把抓了身旁人衣袖。彷彿能預見待會兒便要喋血的慘況,她有心相助,只電閃雷鳴間,哪裡還容她向身旁人求援。
“籲”
在七姑娘驚急的目光中,那馬車砰一聲,險之又險,趕在從那孩童身上碾過去前一瞬,硬生生掉轉了馬頭。紮紮實實,撞進了路邊小販還沒來得及收拾了帶走的炊餅攤子。
那駕車的童子,很是吃力向後仰着身子,手上死死拽着繮繩。馬受了驚,不易御使,來回踩踏幾步,好容易才被安撫住。
那童子扶扶頭上歪了的氈帽,臉漲得青紫,被顛得七暈八素。怒極之下,肝火大熾,一個鯉魚打挺,氣勢洶洶跳下車,眼看是拿那膽敢擋路的爺孫倆治罪。
街上衆人,目光憐憫又哀默的望着哆哆嗦嗦摟在一處,衣不蔽體的一老一小。
賀幀半垂着眼,只注意到她此刻緊緊扣在他袍角,白皙又纖長的手指。
他恍了恍神,只當她心善。卻不知,上一世,她親眼目睹一場車禍。一家三口,兩死一傷。僥倖活下來的那個孩子,不過剛滿五歲生日。那孩子車禍後的心理治療,正是她接手。心裡怎麼能沒有一絲絲觸動?
換做平日,賀幀絕不會多管閒事。天下不平事多矣,尤其在京中,權貴子弟跋扈,管也管不過來。
然而見她面色不好,他暗歎一聲,莫名就心軟。正欲開口保下那兩人,卻聽那輛先前還橫衝直闖的馬車中,一個溫和的聲音,自微微掀起的車簾後,飄然盪開。
“阿奴,不可傷人。六爺還等着,還不快些回來。”說罷便要抽身回去,目光不經意瞥見不遠處,屋檐底下站着的一男一女。確切說,那女子身後,還跟着個體面的婢子。
在一衆卑躬屈膝的路人中,這兩人樣貌出衆,衣着華貴,頗爲醒目。
他在山中清修日久,初初進京,不識得人。見那女子梳的是婦人頭,便很是自然,當他兩人是夫婦。客氣點了點頭,算是對方纔他那童子,無禮吆喝,賠個罪。
七姑娘原本以爲,童子已是如此壞脾氣,主子也好不到哪兒去。哪兒曾想,車裡那人,倒是個講理的。遂跟着點了頭。
這才遲鈍的發覺,她手還抓着江陰侯的袖袍。一時情急,她慣常的,將身旁這人當了是他。冒冒失失便要求助。這會兒倒好,她乾笑兩聲。多說無益,只會越描越黑,索性裝出一副沒事兒人的樣子,縮回了手。
再回頭,卻見那被喚作阿奴的童子,氣哼哼,手腳麻利一躍翻身上車。繞過那對驚魂未定的祖孫,如來時一般,一陣風似的打馬離去。
看樣子,真是有急事。
經了這麼一出,什麼興致也淡了。看天色不早,快要午時。七姑娘便想向江陰侯告辭。
轉身卻見他面容凝肅,目不轉的盯着遠去的馬車。那目光,像是回想,又像是不敢確信的猶疑?
莫非侯爺認得那人?可爲何不見他二人打招呼?
方纔那人坐在車上,她只隱約分辨出,是個二十七八的年輕男子。車簾掩了他大半張面孔,五官瞧不真切,倒是那人露在窗外的半截木簪,與時下王孫子弟偏好的金玉很是不同,令她記憶深刻。
察覺她在打量他,賀幀低頭看她一眼,問道,“這便要回府?”
見她點頭,他也不留人,只堅持要派隨扈,護送她主僕二人到巷子口登車。
“世子妃若再要推拒,在下也只能親自走這一趟。莫不然,日後無法向世子交代。”
得,話都說到這份兒上,她只能領受他好意。
賀幀目送她離去,站在原地,面上罩了層寒霜。剛纔那人,若是他沒看錯,挑這時候進京,卻是個麻煩。
“小姐,奴婢怎麼瞧着這不是回國公府的路呀?”七姑娘還在琢磨着,回去如何應對國公夫人的問話。春英靠在窗邊,見馬車向着與國公府相反的方向拐了個彎兒,這才着急打斷自家姑娘的沉思。
欺身過去瞧一瞧,七姑娘跪着挪動幾步,輕叩身前的門板。
“童伯,”這是往哪兒去?
後半句梗在喉嚨,七姑娘硬生生停住,這纔想起,童伯是地啞。於是心下急轉,改了口風。“可是大人有吩咐?”
童伯是他給的人,自然信得過。能這般越過她,也就只有那人使喚得動。
童伯半迴轉身,朝她比劃一通。恕七姑娘對京裡的路,實在鬧不清楚。平日出門她只管坐車,舒舒服服靠在他懷裡,哪裡有心思記路。
於是老老實實坐着,好奇那人怎麼回得這樣早。
馬車穩穩停在右相府門前,七姑娘攙着春英的手站定。擡頭望着見光閃閃的匾額,眸光閃了閃。
上上個月纔在這府邸小住了三日,已招得四姑娘苦着臉,一臉羨慕。嫁了人,還能隨夫君宿在外邊的,實在不多見。故而顧臻將他帶她到相府小住,當了沒人拘着的玩樂。就好像離了國公府,也遠離了一應大大小小的規矩。
實則卻是,那人依舊忙於政事,並未比在府上的時候,能抽出更多的閒暇陪她。不過是出門更自在些,能去姜昱府上串串門子。只一條,他給她定了門禁。倘若她食言,他會親自上門請人,之後再“論罪行處”。
她不過犯了一回,被他整治得在榻上躺了大半日。扶着痠痛的腰,七姑娘蒙着被子,羞於見人。或許是因爲在相府,他行事便肆無忌憚。她越是求饒,他越是來勁兒……
她甚至懷疑,當初他許諾到相府小住的諸般好處,究竟是便宜了她,還是便宜了他?
熟門熟路摸到書房,果然見他端坐案後,翻看奏疏。她駐足,默默打量他專注政事的側影,突然生出一股錯覺。就好像他與她,還身處府衙後堂。在不算寬敞的屋舍裡,她會掩在筆架後面,悄然看他。
偷偷摸摸的心動,偷偷摸摸的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