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九,乾西巷子盡頭一間清冷的宅院外,徐徐駛來輛馬車。來人只停留了一盞茶的工夫,交代完要事,藉着夜色,匆匆離去。
內院,阿園瞧着六爺特意留下的郝姑姑,瞧這人也就只長她兩三歲,可那周身氣度,絕非她比得了。
“往後奴婢會教導姑娘宮中的規矩。姑娘只管用心學,六爺已將宮裡宮外,一應事務打點妥當。只等過了大選,奴婢便會以貼身婢子的身份,隨小姐入宮。到時小姐自有法子,再將奴婢給了姑娘。”
此次大選,家世顯赫的貴女,過了複選,正式入宮前,便能得懷王冊封。以左相府的門第,一個昭儀是少不了。
昭儀娘娘身邊,按例可帶兩名貼身婢子進宮,並妾四人。婢子與妾不同。妾有機會在主子不方便侍寢的日子,代主子伺候君王。婢子身份卑微,卻是容許。一經發現,若不討王上喜愛,回頭便能被主子杖斃。當然也有心大、膽子也大的,背主偷偷爬牀。這樣的婢子,十個裡頭,也不定能有一個活命。
姜冉見這位郝姑姑長相只算得尋常,比她差得遠。旁的沒想,頭一件事,便是長長鬆了口氣。
她是進宮爭寵的,不是讓旁人來搶她的寵愛。放了心,再瞧這郝姑姑,便覺格外順眼了。
怕是有十六七了吧?這歲數放宮裡,已是錯過了女子最好的年華。說話倒像那麼回事兒,對她也恭敬。比她帶了逃家的阿園,瞧着更穩重些。
最要緊,這是六爺留給她的人,靠得住。不僅熟悉宮裡的規矩,宮裡還有門路。九姑娘滿心歡喜,彷彿看見進宮這條路,前途一片坦蕩。
“姑姑放心,便是再苦再累,我也一定好好兒跟姑姑學。”
郝姑姑兩手扣在胸前,行止有度。不動聲色點了點頭。說實話,若非六爺有命,她是瞧不上這位“莊姑娘”的。相處不過短短几刻鐘,她對這位姑娘,實在有些個失望。
眼前人當先關注的,不是宮裡諸位娘娘誰更得寵,也沒問過她,同屆秀女當中,哪個生得好,有才情,能被懷王看中。首先想到,竟是上上下下打量她,防着她搶了做主子的風光?!
郝姑姑心裡暗暗叫苦。今次主子派給她的差事,怕是有的折騰了。
斂了心緒,還有正經事需得交代清楚。“姑娘切記,在宮中,千萬莫依仗相府,到處惹是生非。朱家在朝堂已是樹大招風,暗地裡欲要打壓之人,兩隻手都數不過來。且當今王上偏好性情柔順的女子。您要想得寵,還需衝這上頭下苦功。”
見她聽進去,郝姑姑接着說道,“想來您也是明白人。此番六爺安排您進宮,除了給姑娘您指了條明路,若然某些時候需得姑娘在後宮出一把力,想來姑娘該不會忘了六爺的恩情,不予理睬的吧?”
前頭還好好說話呢,突然話鋒一轉,叫九姑娘心頭一凜。這才從將要進宮的喜悅裡,清醒了幾分。
她正了正神色,也知道這會兒反悔是萬萬不能。況且她這麼一入宮,若是背後沒有個靠山,那哪裡能成事?
九姑娘打的好算盤:六爺若真要叫她辦事,那也多半是大事。需得她有那份能耐才成。真到了那地步,想來她也往上爬,爬得差不多了。做了高位妃嬪,順手還了六爺與相府的恩情,這也是常理。
於是九姑娘通情達理,痛痛快快答應了。卻不知,今日她這麼不費吹灰之力的一點頭,卻是主動把脖子伸出去,套進了朱家的繩索裡。往後是死是活,再不是自個兒說了算的。
日子便在各府忙活中溜過去,轉眼已過了年節。
今歲年節,七姑娘過得甚是如意。****有他相伴,元宵晚上,還出門看了花燈。猜燈謎她不會,天生就不是那塊料。好在她背後有人,那人乃先王御封,大周朝最富盛名的公子玉樞。太學院的學生尚且能夠折服,何懼區區幾個謎面?
於是那晚七姑娘心滿意足,笑眯眯將燈會上最別緻的兩盞花燈收入囊中。一手提一個,左邊兒的是嫦娥奔月,右邊兒的是麻姑賀壽。
她腦子轉得快,隔日一早便將麻姑賀壽那盞,借花獻佛,孝敬了國公夫人。許氏雖依舊沒讓她進門,卻收下了她的燈籠。
於是右相大人開年頭一天下早朝回來,便見世子妃抱着阿狸,與得了大紅包,同樣喜不自勝的四姑娘,在院子裡有說有笑,竟擺了棋盤練手。
他上前粗粗觀之,見她想也不想,落子便是一招臭棋,轉身便走。
四姑娘一見世子並未多留,大大舒了口氣。阿兄若是留下來,這盤棋,她還不如俯首認輸呢。
“嫂嫂,阿兄這是瞧不上你我兩個對弈,拔腿就走。”四姑娘託着下巴,有世子妃陪着被那人嫌棄,心裡好受許多。
七姑娘目光還追着那人,撇一撇嘴,就知他會是這般反應。他教她學識,教她騎馬,教她諸多不老實,盡壞了祖宗禮法。這其中,對她最不滿意,便是棋藝一道。他曾言,她這般疏懶綿軟的性子,觀她落子,他便止不住上火。
果然,這回看都懶得看了……
下了會兒棋,眼見一時半會兒也決不出勝負。四姑娘將手一推,揉了揉脖子,思量再三,還是沒能放下陳夫人的囑託。
“嫂嫂,大選落定那日,宮裡會設賞花宴。京中各家命婦小姐都在受邀之列。此番主持大選的,是王后娘娘與賀蘭家那位得寵的昭儀娘娘。往昔慣例,這般筵席需得好好打扮打扮。清早我到陳夫人房裡請安,夫人囑託我問問嫂嫂,京中無人不知,嫂嫂嫁過來之前乃朝廷女官。學問好,丹青筆墨想來差不到哪兒去。若然得空,可否到陳夫人屋裡坐坐。大夥兒商量着繪幾個京裡沒有的花樣兒。染了綢緞,赴宴之時,新制的衣裳好看,也能爲府上掙掙體面,壓一壓朱家的氣焰。”
七姑娘一聽,只稍一作想,便明白這又是陳夫人籠絡她,專門兒做給國公夫人看的。不僅能給許氏添堵,還能在國公大人跟前表了賢惠,一舉兩得。
七姑娘無奈瞧着四姑娘老老實實傳話,心想,這姑娘還真是缺心眼兒。除了怕她顧及許氏,推拒陳夫人好心親近,別的再沒有多想。幸而那人先走一步,否則這會兒怕是又要給四姑娘臉色看。
七姑娘沉吟片刻,仔細回想平日爲數不多幾次與國公大人、府上幾位夫人,同桌而食的情形,眸光一閃,爽快應下此事。
人性之複雜,若然一味順從討好,別人未必領情。她從那人口中聽來,對國公夫人淺顯的瞭解,不難看出,國公夫人性子要強。
既如此,若然她這堂堂正正的世子妃,受了正室夫人冷落,漸漸與陳氏走得近了,國公夫人心中,會否生出些變化?
七姑娘越是琢磨,眸子越亮。打定主意回頭與那人商量商量,事先通個氣,以免生出不必要的誤會。
甘泉宮裡,懷王剛下了朝,正在書房批閱奏疏。御前總管劉高捧了今屆秀女的畫卷,於門外請見。
劉高身後還跟着兩個小太監,人人手裡都抱了滿懷。能送到御前的,自然是秀女當中,家世了得,相貌最出挑的那二十餘位。
懷王擡頭,慢慢擱了筆。袖袍一揮,命他幾個進來。
劉公公垂着眼,躬身應是。眼睛只盯着交錯邁步的腳尖,腦海裡謹記着馮公公的教誨。
“將畫卷呈上去,旁的話別多嘴。只記得提一句,‘這畫卷先前左相大人已瞧過,誇獎今屆秀女品貌俱佳,想來定能夠好好服侍王上,替王上分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