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節前幾日,懷王封筆,各家都忙着籌備年三十晚上的家宴。
傍晚在上房等着擺飯的時候,七姑娘與四姑娘挨着坐一塊兒。那人端了茶,坐在趙國公下首,冷眼看着顧家三爺顧榮,一臉恭敬,立在趙國公身旁,回稟他手上掌管的那一部分族中產業,今歲收成如何豐厚。
“漲了也是公中的銀錢。”鄰座三姑娘顧桐,衝二姑娘顧芸咬耳朵。壓着聲氣兒,旁人不易聽清。只不巧,順風,剛好飄進七姑娘耳朵。
七姑娘假作不知。三姑娘的意思很明白:公中的銀子,除供國公府大事之用,餘下的,若不分賞,年節別指望多拿一個銅板兒。
七姑娘就納悶兒了,怎麼這堂堂國公府,上上下下幾個姑娘,比她還愁銀子花?想想那人素日用度,再垂眼瞅瞅那人幾日前,剛送她的這身兒嶄新的狐皮小襖,七姑娘默不吭聲。
沒有對比還不覺得。這時候恍然,她家大人近乎一手包攬了對內對外,多少瑣事兒。西山居一應花銷,幾時叫她費過心?有公孫,有管旭,甚至都無需她開口,她屋裡的物件,一樣不缺,還盡挑了好的送。
偷眼向他那處瞄去,只見他側臉輪廓分明,乾淨而舒朗。高高束着玉冠,即便是鬢髮,也打理得一絲不苟。
大庭廣衆之下,她在偷眼瞧他。這人慣來是將她當小姑娘養,養得金貴了,竟險些不識油鹽柴米。說來也怨他,哪家貴女不是出閣前隨母親學些後院庶務。她倒好,自十歲那年隨他去書院,再難有機會聆聽太太教誨。到如今,她對後宅事,比方時下年節,迎來送往的章程,可謂兩眼一抹黑。
他好似察覺她在看她,他回頭,對上她飄乎乎的小眼神,不由挑了眉。鳳目幽深,隱隱帶着問詢何事?
她水靈靈的眸子眨了眨,慢悠悠別開臉。不欲告訴他,他這般嬌養她,她感激、歡喜、也樂意。
四姑娘捧着茶碗,半張臉躲在熱騰騰的白氣後邊兒。睜着雪亮的眼珠子,半是羞赧,半是好奇,偷偷留意着世子妃與阿兄之間眉目傳情。
世子妃進門前,她從未見過阿兄這般和顏悅色。說不羨慕,那是騙人。也不知她日後的夫君,可會待她有如阿兄待世子妃這般愛重……
擺飯的時候,最後一碟子醬黃瓜剛上桌,四爺顧熵已不耐煩推開跟前伺候的婢子,扭着身子,不肯進食。趙國公虎目一瞪,顧熵脖子一縮,再不敢放肆。只委委屈屈抱着肚子,直嚷嚷“吃撐了,腹脹。”
國公夫人淡淡擡了擡眼,瞥一眼替幼子着急的曹夫人,終究沒有擺出當家主母的架勢,過問此事。只接過金善盛上的臘味湯,低頭用飯。
一旁陳夫人卻很是體貼,挽起袖口,親自爲國公大人盛一碗熱羹。這事由陳氏做來,行雲流水,頗爲熟練。可想而知,平日是做慣了的。
七姑娘見國公大人目色溫和看了看陳氏,這纔不悅發問,“明知要用飯,何以吃得飽腹?底下人如何伺候的?”
顧熵身後的婢子嚇得伏在地上,瑟瑟發抖。“今早宮中又賜了漿果。四爺喜甜食,午時便沒好好用飯。只將奴婢們攆了出來,哪個也不許勸,更不許給夫人遞信兒。不聽話的,去了便要挨板子。四爺自個兒在屋裡剝果子,吃吃歇歇,統共用了兩盤子。”
趙國公一聽,便知是幼子胡鬧。遂沉下臉,嚴厲訓他兩句,又罰了他院中婢子一月例錢。只四爺挺了挺圓鼓鼓的肚皮,病怏怏趴在案上,言稱一口湯都用不下了。
“罷了,且先回屋反省。下回再如此,定當重罰。”一家之主既如此說,曹夫人趕忙教顧熵認了錯兒,此事便算揭過了。
七姑娘若有所思。兩盤子漿果?那可不是小數目。若然她沒記錯,這時節的漿果,與上輩子的荔枝很是相像。肉嫩汁多,清甜爽口。小孩子愛吃甜,本也是常事。壞就壞在,這荔枝空口吃,吃多了,反倒壞事。
荔枝雖甜,卻會一定機率引發低血糖。這裡邊兒牽扯的醫理,時下醫書中,少有記載。
正欲給曹夫人提個醒兒,一擡頭,卻見顧熵領命,起身拱手告退。只他卻趁着陳夫人拎着琵琶袖給趙國公夾菜,無人注意,擡腳碾了碾那婢子伏在地上的手背。
七姑娘正巧撲捉到他小動作,不由大是蹙眉。這樣小的孩童,行事卻這般無禮。這叫她想起家中的九姑娘。七歲那會兒,姜冉便曉得買通下僕,在她車轅上動手腳。
七姑娘至今被矇在鼓裡,姜昱一個字兒也沒對她提起,姜冉已逃家,如今下落不明。
見顧熵領着那不敢喊疼的婢子出了門,七姑娘想一想,終究是好心,對坐在斜對面兒的曹夫人言道,“漿果雖飽腹,克化了,晚些時候怕是要餓肚子。不若給四弟備些點心送到房裡,夜裡也不會餓得睡不好覺。”
她好言相勸,溫溫婉婉的模樣,看在三姑娘眼裡,全然不是這麼回事兒。
四弟明明白白說了,肚子撐得一口湯也吃不下。世子妃這是什麼意思?這不沒事兒找事兒麼?於是口氣很衝,揚起腦袋,不領她的情。
“四弟房裡的事兒,不勞世子妃憂心。回頭母親會請御醫看診,便是有不妥,也當聽御醫的,正兒八經,開方子服藥。人都撐成那樣兒了,怎麼還能用點心。”最末一句,怨她胡言妄語,不是世子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便不懂心疼人。
三姑娘說這話,卻是依仗國公大人當面,她不像平常那般畏懼世子。
這還不算完,又低低呢喃一句,“再說了,這事兒夫人也沒說不妥不是麼?”卻是暗指她僭越,手伸得太長。國公夫人沒給她管家理事的權利,世子妃按耐不住,有些等不及搶着冒頭了。
七姑娘一怔,哪裡想到,自個兒一片好心,竟被人當了驢肝肺。淡淡望着三姑娘,沒等她有更多反應,那人卻突然擱了碗筷,就這麼淡淡擦了嘴,沉聲喚她離去。
“夜裡誰也不許給顧熵送吃食。違者藤仗二十。”
他話音方落,門外周準已領命而去。卻是對他言聽計從,要帶人守在顧熵房門外。
他慣來言出必踐。當着趙國公跟前,誰的情面也不賣。既是顧桐疑心她居心不良,那便由他做主,她的好意,他一應收回。
場面頓時冷下去。國公夫人神色複雜,趙國公凝眉看他一眼,沉吟片刻,終究不曾駁他的話。他乃趙國公府世子,自有他的威嚴。
曹夫人見國公大人竟是默許了,不免驚慌失措,想不到會因着三姑娘一句沒腦子的話,就這麼明着惡了世子。趕忙拉她起身,要與世子世子妃賠罪。三姑娘被嚇住了,即便知曉世子性情冷淡,卻還是頭一回直面他“藤仗二十”的威懾。
這藤仗雖沒真個兒打在人身上,卻直直抽在三姑娘臉面上。
等七姑娘向主位兩人告退,那人正眼也懶得瞧,任由三姑娘還在與曹夫人鬧彆扭。三姑娘絞着絹帕,眼裡噙着淚,只覺又委屈又難受。怯怯與世子賠了不是,對她,卻是死不鬆口。世子妃家世遠不如她,年歲又比她小,照規矩,還該敬她一聲“三姐姐”。便是她有些許的不是,若然世子妃會做人,也不該仗着世子撐腰,硬要落她的臉面。
七姑娘本想打圓場來着,只他沒給她機會。逕自帶她回屋,嚴正教她,“此風不可長。阿瑗之善心,若然錯付,害人害己。”
時至今日,對待任何事,他依舊理智得可怕。即便這份理智,最初的動機,是爲庇護她多些。
他握着她手,目光平靜而溫和。她懂他,靜靜凝視他許久,乖乖擠進他懷裡。抱着他脖子,她並沒有因爲三姑娘動氣。只下巴擱在他頸窩,臉頰蹭蹭他,覺得這男人很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