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王登基,改年永嘉。孟春正月,懷王率近臣於燕京南面,祭祀祁天,籍田以示大周對農耕的重視。
新君與左相俱已離宮,聽政殿內,新調到御前當差的掌印太監劉高,手上搭着拂塵。能頂了馮瑛馮公公的職,做到內侍第一把交椅,除劉高此人形質端偉,面相好。更要緊,劉高識趣,在內宮裡頭,是個難得的明白人。
隨意尋個藉口,打發了殿內掃灑的小太監。劉公公踱步到御案前,垂眼粗粗一看,自今早送來的一摞票擬裡,揀了,抽出兩封。暗地裡塞進闊大的袖袍,又裝模作樣,板着臉,四下巡查一番。這才堂堂正正,越過殿外的守衛,出了聽政殿。
七拐八彎,穿過宮裡的甬道,劉高掩人耳目,鑽進司禮監西南面的角門。
“來了?”早等在此處之人,位不及劉高,姿態卻不低。正是圓滑世故,暗中搭上右相的馮瑛。
“公公,事情辦成了。”劉高趕忙湊上去,面對官職比自個兒還低一品的馮瑛,丁點兒不敢做姿擺態。劉高心裡明鏡似的,眼下他能坐上這位置,將張超給擠下去,若沒有馮瑛與他身後那位撐腰。論根底,這樣的好事兒,如何也便宜不到他頭上。
天上掉了餡兒餅,眼睛便得放亮些。該辦的事兒,絲毫不能馬虎。餡兒餅雖好,總得有命享用不是?
馮瑛看過他遞來的票擬,頷首算是滿意。拿了面上那封,手心裡敲一敲,又遞回去。憑他老辣的資歷,腦子裡已估摸出,這結果,那位興許能夠滿意。
“你倒也機靈,挑出來的票擬都是極好。這兩封,都得壓一壓。少則三兩日,多則小半月。但凡不超出太多時日,必定出不了岔子。”
馮瑛嘴上輕描淡寫交代劉高,彷彿私底下扣留前朝呈遞的票擬,真不算個事兒。只他自個兒知曉,再給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往這事兒上頭想。
票擬是何物?前朝大臣上奏的奏摺,經丞相審閱,挑了要緊的謄抄,遞送御前,是爲票擬。之後再由懷王批閱,批了紅,上奏之事落定,這才又逐級分發下去,傳達各司。
照那位的意思,票擬上的學問可是深得很。乍看起來是大事的,影響未必深遠。私底下扣留,也容易被發現。不若專挑了那些個眼下不急,然則一旦來事兒,來勢洶洶,擋也擋不住的。
就好比好些郡縣,三月季春,已遞了治水的摺子。輾轉幾回,離京畿偏遠之地,拖到六月才得了批覆。七月便是汛期。事到臨頭,火燒眉毛,餘下不足一月工夫,那些個老舊坍塌的河堤,神仙也救不急。到時若是盤查起來,宮裡動的手腳,早抹得乾乾淨淨。這罪名自然就落到一層一層,經手的大臣頭上。抄家流放,斬首示衆,怎麼着,都是左相黨羽。
自然,事情得由小而大,一步一步來。初時挑些個無傷大雅的,慢慢兒的,積少成多。真有一日出了潑天禍事,朝廷查起來,原不止單就一樁。一提溜,滿滿一串兒。大大小小的紕漏,不勝枚舉,禍根是早埋下的。
再要問罪,左相如何統領的朝政?這才能一刀致命不是。
馮瑛暗想,到底是那位遠見卓識。換了左相,朱家本是傳承百年的書香門第。清高!士大夫眼裡,何時將太監當了人看?也就從沒想到閹人也能成大事。
這也就難怪了,那位看似胸懷若谷,朝堂紛爭,能避則避。卻將手伸到專管太監宮女的司禮監來。
劍走偏鋒,另覓蹊徑。委實了得!
那廂馮瑛對右相大人,歎爲觀止。宮外小道上,侯了老半天,總算等到那人隨懷王籍田事畢的七姑娘,整會兒正笑眯眯接過推椅,引來那人挑眉回看她。
“笑而多狡。心頭所想,必非正途。”
他這話卻是在說,她笑得狡詐,一看便知,腦子裡沒想好事兒。
同來的姜昱,瞥她一眼,亦有同感。
七姑娘撇撇嘴兒,眸子晶亮,流光溢彩,顯是十分愉悅。擡頭望向不遠處,因着今日籍田,乘着香車紛至沓來,湊熱鬧的諸多嬌嬌。
七姑娘搖頭晃腦,天兒好,正襯了她好心情。索性推了他,就地立在道旁,放眼望去,剛翻過土的田地裡,農人忙着勞作。風吹起,帶着淡淡的青草味兒,清新怡人。
“也不知是否下官眼拙。下官瞧着,今兒來的嬌嬌,雖也覬覦大人您美色。可眼中憾然哀痛,多過平日癡迷戀慕。”
這人坐推椅也有坐推椅的好處。她話裡帶着俏皮,雀躍着,對窺視他的注目,總算順眼了些。
他低低笑起來,肩頭微微震動。他非愛笑之人,便是笑,也多是與她相處之時。這一笑,便如秋潭映月,山澗清流。雅緻中,帶着如珠如玉的潤澤。
隨着他笑開,遠處傳來震耳的驚呼聲。咿咿呀呀,此起彼伏。浪花般,一陣高過一陣。七姑娘前一刻還掛在嘴邊的得意,立時僵住。圍觀的嬌嬌們,何時見過他這樣一面。興奮着,大膽衝他揮舞絹帕。更有甚者,三三兩兩,結伴壯膽,哼着北地男女弄情的小調,衆目睽睽之下,對他示好。
七姑娘調笑他的氣焰不在,看着遠處連成一片,花花綠綠,翻滾如浪濤的絹帕,茲茲暗自磨牙。
姜昱輕哼一聲,斜眼瞟她一眼。覺得她是小人得志,自作自受,不屑與她爲伍。自去樹下,轉身卻想,那位起不起身,坐不坐推椅,全由那人心意。如今進進出出,她被那人使喚得跟前跟後,片刻不離身。竟還抖擻得瑟,活該被人吃得死死的,真是無藥可救。
七姑娘同時被最親近的兩個男人矇在鼓裡,不知內情。被姜昱看了笑話,回頭瞪他。那意思,他纔是罪魁禍首。笑什麼笑,笑得招蜂引蝶,端的可惡。
“真是小瞧了您。坐推椅也不老實。”
由始自終,全是她在翻嘴皮子,自說自話。他被她冤枉一場,也不氣惱。和煦看她,牽了她掙扎的小手,眼見她耳根子紅了,他摩挲她手心,好言安撫。
“旁人要看,管他看便是。實在不樂意,推椅掌在阿瑗手上,何時想走,哪個敢攔你?”
就差沒直說,推椅掌在她手上,自然,他也掌在她手上。她愛給誰看,便給誰看。
她品明白他話裡的意思,噗嗤一聲笑出聲,樂呵呵反握了他手。
誰說強硬的男人,不會說情話。